王二狗扯开嗓子,用带着陕西口音的官话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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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啦!后寨走水啦!”
宁静瞬间被撕裂。
寨子里顿时炸了锅。
前头的人惊呼着往回跑,后头睡眼惺忪的土匪慌慌张张往前涌,在狭窄的通道里撞成一团,骂娘声、惊叫声、救火的呼喊乱糟糟混在一起。
就在这时,寨门外杀声陡然震天——赵铁柱的佯攻变成了真打!
“官兵杀进来啦!”
“快跑啊!”
土匪们彻底崩溃了。有人徒手去扑火,反被燎着了衣袖;有人想往寨墙上爬,被自己人拽下来;更多的人像没头苍蝇般乱窜。
王二狗和手下十人早已散开,各自找了掩体。他背靠一间茅屋土墙,端起燧发枪。瞄准镜里,一个挥舞着鬼头刀、似乎在呼喝聚拢人手的土匪头目清晰无比。
屏息,扣动扳机。
“砰!”
清脆的枪响在山坳里格外刺耳。那头目胸口绽开一团血花,向后仰倒,鬼头刀“当啷”掉在地上。
这是王二狗第一次用这新式火器杀人。后坐力撞得他肩窝微麻,硝烟味钻进鼻腔。
他手上很稳,心却像被那声枪响攥了一下,又迅速放开。
装药、压实弹丸、装上燧石、瞄准、击发……千百次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此刻冰冷而精确地运转着。
十支枪轮流响起,打得又准又狠。混乱中的土匪接二连三倒下,剩下的要么瘫软在地磕头求饶,要么丢了武器往栅栏外翻。
战斗结束得极快。从放火到最后一个土匪被制伏,不到两刻钟。清点下来,毙匪九,伤七,俘十一。教导营这边,无人阵亡,只有两人被流矢擦伤,消耗子弹三十七发。
赵铁柱带大队进寨清点。粮食不多,粗粮杂豆几十石。最大的收获是那十三匹马,虽然瘦,却能驮物资。还有一批刀枪,虽破旧,磨一磨也能充作备用。
刘大个押着那个被俘的小头目过来。那人吓得面如土色,裤子湿了一片。
“问清楚了,”
刘大个粗声道,“他们是张献忠的溃兵,领头的原先是个把总。
重庆守将马元利派了五股这样的溃兵,在各个通往重庆的山口设卡哨,防备咱们从小路摸过去。咱们这,是最远最偏的一股。”
“重庆知道我们要来?”赵铁柱脸色沉了下去。
“听、听说一些风声,”俘虏哆嗦着,“但不知具体时日和人马多寡。马将军说……说闯王必从东来,让我等日夜警戒……”
赵铁柱展开地图,手指点在黄桷垭的位置,还有八十里山路。
若每个山口都有这样的钉子……
“捆了,关进空屋,留两人看守。”他果断下令,“其余人,补充清水干粮,即刻出发。今日务必再推进五十里!”
队伍重新上路。
缴获的马匹驮上部分行囊和几名伤兵,行军速度加快了些。
但王二狗心头那点初战告捷的轻松感早已消失——重庆方面有防备,这一仗,恐怕不会轻松。
——。
同日,四川叙州府。
叙州城楼上,吴三桂负手而立。蟒袍的明黄色在晨光中有些刺眼,这还是崇祯赏赐的。
虽然降过清,但他心里,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大明的臣子。
城外,黑压压的军队正在完成最后的集结。
八千关宁铁骑玄甲肃立,沉默如山;一万二千土司兵服色杂乱,却人人彪悍;三千民夫押着辎重大车,蜿蜒如长蛇。
“都齐了?”
吴三桂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凝。
身旁副将胡守亮躬身:“回王爷,三路皆已就位。水路马宝将军领三千关宁军、五千土兵,卯时已发,顺岷江直扑宜宾。陆路左翼由王屏藩将军率领,经长宁攻江安。中军由王爷亲统,直取泸州。”
吴三桂微微颔首。
这套方略是他与李自成反复磋商而定。
李自成自东向西,叩重庆之门;他自南向北,打泸州之腰,令张献忠东西难以兼顾。
“宜宾是关键,”他望向岷江方向,
“马宝年轻,勇猛有余……”
“王爷放心,”
胡守亮低声道,“马小将军临行前,末将再三叮嘱:遇事当与土司头人商议,稳扎稳打。”
吴三桂不再多言,转身步下城楼。
亲兵牵过那匹枣红战马——这是当年山海关随他冲阵的老伙伴,如今鬃毛已见霜白,眼神却依旧灼亮。
翻身上马,缰绳一抖。
“出发。”
简单的两个字。
号角与战鼓应声而起,沉闷的声浪推过原野。大军开拔,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汇成滚滚洪流,向南涌去。
吴三桂行在中军。风掠过鬓角,已见斑白。
不惑之年,却已历尽沧桑:守辽东,战松锦,降大清,击闯军,再反清归明……“很多人骂他三姓家奴,他不反驳——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辩解没用。
但他心里有杆秤。
降清是为了自保,反清是为了……
为了什么?他也说不清。
也许是看到清军入关后的暴行,也许是觉得汉人终究不能给满人当奴才,也许是林天的信打动了他。
林天在信里说:“将军昔日之过,皆因时势所迫。今若能助大明收复河山,便是戴罪立功,青史自有公论。”
青史公论……吴三桂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苦笑。
身后名,他已不敢奢求。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在史书上注定是个反面角色。
但若此战能下四川,为抗清大局挣得一块根基,
或许……能少挨后世几口唾沫。
午时,泸州北十里。
大军停驻在一片丘陵地。此地势高,可远眺泸州城廓。
吴三桂下令扎营,同时派出精干斥候,详探城防。
他则带着几名亲卫,策马来到一处高坡,举起单筒望远镜。
泸州城踞于长江、沱江交汇处,三面环水,天然险固。
城墙明显加高加固过,垛口整齐,旌旗密布。
城头守军往来巡视,秩序井然。北门外,还有新掘的壕沟痕迹。
“刘文秀果然善守。”
副将马雄在一旁叹道,“三面是水,咱们没有战船,只能从北面硬啃。看这架势,北门必是重兵布防。”
吴三桂不语,镜筒缓缓移动。
城西一片连营,帐幕如云,应是守军主力驻地。
城南江面上,泊着十余条巡江小船,吃水甚浅。
“谁言只能从北攻?”吴三桂忽然放下望远镜。
马雄一怔:“王爷之意是……”
“你看南门。”吴三桂指向江对岸,
“临江而建,守备必然松懈。那些小船,吃水浅,咱们造起木筏。”他眼中锐光一闪,
“今夜子时,选敢死之士乘筏渡江,在南门制造大乱。守军惊惶,必调北门兵往援。其时,我北门主力猛攻,可一举破城。”
“木筏渡江?”
马雄倒吸一口凉气,“王爷,江面宽阔,水流湍急,木筏迟缓,若被发觉,便是箭靶浮屠啊!不如集中红衣大炮,轰塌北门……”
“强攻不是不行,但伤亡会很大。”
吴三桂打断他,“刘文秀有兵五千,据坚城以守。我等纵然惨胜,亦要折损数千精锐。后面还有宜宾、内江、乃至成都要打,岂能在此耗尽元气?”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正因险,守军方不备。今夜子时,我亲率敢死队渡江。”
“王爷不可!”
众将闻言皆惊,“您是三军统帅,岂能亲身涉险?!”
“正因我是统帅,此险必须亲赴。”吴三桂摆手,不容置疑,
“马雄,你即刻精选五百敢死之士,要悍不畏死、熟谙水性者。胡守亮,你督造木筏一百条,务求牢固。其余诸将,整顿北门攻关兵马,但见南门火起,全力进攻!”
众将知他心意已决,只得凛然遵命。
天色渐暗。营地里忙碌起来。
士兵们默默擦拭刀枪,检查弓矢。
伙头军熬了大锅的肉汤,蒸了雪白的米饭——这或许是许多人的最后一顿安稳饭了。
吴三桂在大帐内,细细擦拭那柄伴随他二十年的雁翎刀。刀身映着烛火,寒光流动,刃口处细微的卷痕,记录着无数生死搏杀。
帐帘掀起,马雄踏入,甲胄轻响。
“王爷,五百人挑齐了。都是跟您多年的老卒,百战余生。”
“告诉他们了么?此去,九死一生。”
“说了。”马雄声音有些沙哑,
“无人退缩。都说……跟着王爷,刀山火海也闯得。”
吴三桂指尖拂过刀镡,心头微热。这些年他名声狼藉,但这群从辽东山海关就跟着他的老兄弟,却始终未曾离散。
“好。”他归刀入鞘,
“子时出发。”
——。
夜黑风高,月隐星稀,江风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