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路,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顾长松宽厚的脊背倚靠在疾驰卡车的窗框上,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看向那渐渐远去的秦岭集团的厂房。
渐渐的,窗外,关中平原那曾如金色海洋般澎湃的麦浪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陇东高原粗粝雄浑的黄土塬。
千沟万壑如巨龙脊骨般蜿蜒裸露,在午后的强光下蒸腾着干燥的热气。
车辆过了陈仓便转向南方,穿越过秦岭后,视野陡然收紧,川黔连绵起伏的黛色崇山如同沉默的巨人壁垒,层峦叠嶂,直插云霄,将天空切割成深邃的峡谷。
凛冽的山风带着松针、腐殖土和隐约矿石的气息,强劲地灌入车厢,吹动着顾长松鬓角微霜的发丝。
八月的黔地群山如同蒸笼,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水城工业园这片沸腾的热土上。
药厂辽阔的晾晒场,已然化作一片汹涌的紫色海洋。
薰衣草浓烈到化不开的药香,混合着泥土被阳光炙烤后特有的焦灼气息,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漫、发酵,几乎令人微醺。
杨新彪深蹲在花田深处,靛蓝粗布裤的膝盖处磨得发白发亮,像两枚无声的勋章。
七年前药厂在这片荒芜谷地艰难奠基时,他便把根扎进了红土地。
曾经的关中汉子,古铜色的皮肤被西南的烈日打磨得粗糙坚硬,连浓重的乡音里,也已悄然浸润了黔州温软的调子。
自从纪儒林调任,他奉命接过了工业园总经理的重担,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经常出现在厂矿车间,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在田间地头。
朴实勤劳的本色让他赢得了“杨头”这个称呼,从德高望重的林宁宝到最年轻的女工,都叫得心悦诚服。
指尖捻着一朵刚被他“误摘”的薰衣草嫩花,杨新彪眉峰紧蹙,带着近乎苛刻的专注。
“老杨——”
一声清亮如山中泉水的声音穿透馥郁的花香传来。
阿秀提着精巧的竹篮,轻巧地穿过田垄走来。
篮子里是刚分拣好的艾纳香叶,深绿肥厚,辛冽醒脑的气息散逸开来。
这位去年在一众工友撮合下嫁给“杨头”的苗家女子,已是种植园独当一面的负责人,更是工人们亲切的“阿秀姐”。
她眼眸闪亮,笑意盈盈:
“顾总车队几时能到哩?食堂灶上的大铁锅,酸汤鱼早炖上喽,酸笋、木姜子、野番茄都下足了料,就等着给贵客洗尘!”
杨新彪直起身,习惯性地拍打裤腿上的草屑红泥。
“电报说了,下午准到。”
他低头看着指尖那朵无辜的紫花,语气带着心疼的责备。
“讲过多少次,这嫩梢动不得!留着它才分枝!一株少收二两精油,都是钱!”
指腹摩挲着断口,仿佛能掐算出损失。
“晓得嘞!晓——得——嘞!”
阿秀拖着长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脸颊飞红。
她侧身,手臂一挥,指向身后广袤的土地。
她管理的种植园,早已不是当年几百亩试验田的寒酸模样。
两万亩!
这惊人的数字如同巨幅画卷铺满两个山头和中间的丰饶谷地。
视线越过紫浪,是更震撼的景象——
大型机械轰鸣作业后平整出的广阔土地,如同镶嵌在苍翠山峦间的巨大拼图:
一万两千多亩新垦梯田,金黄的杂交稻穗沉甸甸垂首,流淌着蜜蜡光泽;
墨绿的茶带整齐如梳;
深浅不一的蔬菜基地泼洒出盎然生机。
这是农研所专家们,依据秦云早年模糊的设想呕心沥血培育的奇迹。
丰收在望,收获的粮食不仅能喂饱园区八千多张嘴,还能富余支援前线或市场。
茶园侧翼的山坳里,大型养殖园依山而建,现代化的圈舍井然有序。
两万头猪崽拱食,五万羽鸡鸭鸣唱。
科学配饲、严格防疫、无害化处理,保障了园区的肉蛋禽供应。
水城工业园,俨然成了一个庞大精密的生态王国!
这片奇迹,已成为黔地的骄傲与支柱。
巨额税收充盈府库,下属的建筑工程公司更在险峻的盘江上创造了惊世工程!
他们硬是靠着自己摸索,攻克了喀斯特地形下钢梁桥的架设难关。当那条长逾三千米、宽近十米、如钢铁巨龙横跨天堑的黔昆盘江大桥通车时,整个西南震动!
以此为始,短短两年,盘江之上又飞架三桥,如同给封闭的山地插上翅膀。
随之延伸的六百多公里高标准盘山公路,彻底改写了水城的交通格局,“水城路,甲贵州”的口碑不胫而走。
阿秀小心接过杨新彪指尖那朵被“误伤”的花,弯腰,轻柔地放回母株旁泥土里,眼神满是钦慕。
“林老师总说呢,你这‘土专家’眼光毒,比科班高材生还厉害,连他都自叹不如。”
杨新彪嘴角漾开一个复杂的笑,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他望向远处机械厂高耸的烟囱,滚滚烟云喷薄,那是大地最强劲的脉动。
思绪猛地被拉回1940年初春:
那个阴冷潮湿、绝望与希望交织的药厂初创时节:
漏雨如注的分拣车间,女工瑟缩角落,简陋簸箕筛药,粉尘混着冷雨呛得人睁不开眼;
所谓的“提取”,只有几口烧黑的大铁锅……
是秦云,如同拥有穿透战火的千里眼,辗转通过海外公司,让美国货轮冒险捎来了关键的蒸馏设备和显微镜。
后来,学识渊博、不嫌“泥腿子”的林宁宝来了,手把手教懵懂的技术员和阿秀这样大字不识的女工“眼看、手摸、鼻闻、口尝”的辨药古法。
他记得阿秀和姐妹们最初用锋利竹片刮取艾叶背面的霜粉(天然冰片雏形),笨拙用力,常常刮得手指皮开肉绽……
正是这群人,用布满血泡的手,硬生生把一个摇摇欲坠的“分拣作坊”,磨砺成了如今的现代制药企业。
“秦会长密电里特意嘱咐,”杨新彪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烟云看到大洋彼岸那双信任的眼。
“要我‘以主人身份,拿出水城最好的精气神,好好接待顾总’。
这份信任,重啊。”
阿秀歪着头,清澈眸子里是纯粹的好奇与一丝崇拜:
“那位秦会长……究竟是怎样了不起的人?
工人们都说,他年纪不大?
怎么能让你、顾总、林老师这样有大本事的人,都心甘情愿跟着他,在这山沟里拼命?”
秦云在水城的时候阿秀还没有进入水城工业园,所以她听到的只有秦云的传说。
杨新彪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蹲下,粗糙的手指深深插入脚下温热的、混着草根碎石的泥土中,像在触摸土地的血脉,脑子中又回到了西府那个晚上。
良久,才抬头,声音低沉有力,字字从胸膛里挤出:
“是秦兄弟……给了我第二条命,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深入险境,将我和父亲救了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咀嚼着那份厚重,“更是他……教会了我……”
他寻找着贴切的词句。
“教会了我,怎么不是空口白话,而是实实在在地、一刀一凿,把那些看似飘渺的宏大梦想,一点、一点,写在这片曾被所有人嫌弃的、贫瘠的红土地上!
是他,指引我们,让这些漫山遍野、原本一钱不值的野草根……
变成了能救人活命的真金白银!”
他的目光扫过无垠药田,每一株草木,都流淌着血汗与命运的荣光。
八月十二日下午三时,水城工业园新建的四层办公大楼前,水泥地被骄阳晒得发烫。
顾长松率领的庞大车队轰鸣着依次停稳,烟尘尚未落定。
车门刚开,杨新彪已带着核心管理层和迎接的人群,带着南方的热忱大步流星迎上。
数年的时光淬炼了这个年轻人:身形更显挺拔魁梧,黝黑的脸褪尽青涩,眉宇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威严。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锐利如鹰隼,燃烧着永不熄灭的赤诚火焰,如同当年在西安杨家村时,顾长松在秦云和顾芷卿的引荐下,认识了这位眼底迸发着纯粹光芒的汉子。
“顾叔!”
声音洪亮有力,透着毫不掩饰的激动。
他伸出布满茧子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攥住顾长松用力摇晃。
“可把您盼来了!电报里的水库、新药田、新厂房……
纸上数字,哪比得上亲眼所见震撼!
您这回一定要好好看看,咱水城……
没白费您和秦会长的心血!”
“新彪!”
顾长松任由他紧握,炯炯目光上下打量这个脱胎换骨的年轻人,宽厚手掌用力拍拍对方铁铸般的臂膀,眼中满是欣慰激赏。
“好小子!真是……大不一样了!秦小子信里电报里,把你夸成一朵花!
今日一见,嘿,这精气神,这做派气度,果然……不一样了!好!真好!”
寒暄未落,一阵略显急促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从楼门口传来。
陈昌明,那位战场上失去一条腿的钢铁硬汉,拄着水城医院为他定制的义肢,步履坚定迅捷地走下台阶。
身后紧跟着水电站总工姜辰祥、制药核心林宁宝及水城医院的院长朴悦梅等等工业园脊梁。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热烈的笑容。
“顾总!杨总!”
陈昌明声若洪钟,饱经风霜的脸是纯粹的重逢之喜,大手重重拍在顾长松肩头,力道显示着依旧强健的体魄。
“要是秦兄弟能亲眼看见,他麾下的两位‘开国元勋’:一位替他坐镇中枢、掌控全局的顾帅,一位替他开疆拓土、镇守西南的福将,今日能在这水城热土胜利会师……
他那嘴角,怕是要咧到耳根子喽!”
豪爽笑声在广场回荡,瞬间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点燃了气氛。
一行人迅速登上准备好的几辆敞篷吉普。
车队再次启动,沿着宽阔笔直、散发着新鲜柏油气息的道路,驶向工业腹地。
杨新彪坐在顾长松身旁副驾,身体侧倾,手臂有力指点掠过的景象,语气充满主人的自豪:
“顾叔,看左边那片向阳坡!”
指尖划过浩瀚的紫蓝海洋。
“三年前秦兄弟从美国加州重金引进的顶级‘普罗旺斯蓝’,经农科所改良,亩产精油纯度98.7%,关键成分乙酸芳樟酯含量超法国格拉斯老产区!
《大公报》记者上月来,标题都想好了——‘东方格拉斯,崛起在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