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起干燥的尘土,在水城工业园新铺就的柏油路上奔驰。
车窗外,一幅由大山、钢铁、汗水与雄心交织成的壮阔图景,正迎着八月的温暖晨光铺展开来。
坐在副驾的杨新彪,手臂有力地指向右侧那片被灰蒙蒙粉尘笼罩的巨大厂区,声音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顾叔,瞧见没?
那就是李修和吴老石的宝贝疙瘩——水城水泥一厂!
甭嫌这灰大,在咱工人兄弟眼里,这飘的可都是实打实的金粉银屑!”
顾长松顺着方向望去,庞大的厂房轮廓在粉尘中若隐若现,巨大的水轮在盘江湍急水流冲击下发出沉闷的轰鸣,与厂房内电机强劲的嗡鸣交织在一起。
“在李修的指导下,吴老石他们鼓捣出的那套‘水力-电动混合粉碎系统’,真是绝了!”
陈昌明的嗓门盖过了噪音。
“靠着盘江的水力,驱动大水轮,再配上咱们自己搞出来的大功率电机,嘿!
效率比老掉牙的石碾子足足翻了三番!
《贵州日报》可是整版报道过:‘点石成金,水城水泥筑就抗战通途’!
标号稳稳的500号!刚抢通的那条要命的川滇公路,路基可全是咱们‘水城牌’的钢骨水泥夯出来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味某个重要时刻,眼中闪着光:
“省主席吴鼎昌在表彰大会上拍着桌子讲话时,我就在台下听着。
那话儿,比军委会给我授少将衔、发云麾勋章那会儿还让人热血沸腾!”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那种文白夹杂的官腔:
“‘水泥厂者,非仅窑火煅石之工坊,实乃筑基建业之柱石也!
黔地山隔水阻,往昔营缮多困于材乏;
今有此厂,化顽石为精料,凝砂砾成坚基,上可支交通衢路、兴水利塘坝,下能固民居校舍、利百业营生。
其功不仅在增一厂之利,更在破发展之隘,为黔省振疲起滞、厚植根基,诚为抗战建业中不可或缺之要举!’”
话音未落,吉普车已驶进另一片厂区。
数座高大敦实的红砖厂房矗立眼前,巨大的钢窗在晨光中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铿锵有力的金属撞击声和机床高速运转的尖锐嘶鸣,隔着车窗都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节奏感。
“看前面!水城第一机械厂!”
杨新彪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自豪。
“当家的是王铁柱!还记得秦家庄那个打铁打得浑身冒火星子的黑脸汉子不?
就是他!
当年在秦岭机械厂,那倔驴儿硬是凭着股子倔劲儿,一边当铸铁工,没事就往秦岭学院的课堂里钻。
好在秦兄弟和东方院长那时就鼓励和倡导秦岭学院授课时允许旁听。
他就是最勤快的旁听生,每天回来就追着金致亥和朴红枫教授屁股后头请教。
后来跟着李学进厂长来水城时第一个就选了他,好家伙,到这里后就带着一帮徒弟,对着那复杂得让人眼晕的图纸,靠着几台修了又修、补了又补的老旧母机,硬是把精密车床这块最硬的骨头给啃下来了!”
他拍了下方向盘,仿佛在给王铁柱的成就打拍子:
“现在,咱们这厂子,精密车床月产能稳稳当当500台!
今年开春,咬牙挤出了300台,全送去了山西解放区,听说那边当宝贝疙瘩供着,解了大难题!
还有一批,送到了赤水和云南前线那些日夜抢修枪炮的修械所。
那边专门写了信来感谢,说咱们支援的零件,特别是75山炮的复进簧和撞针,那精度,那韧劲儿,那耐磨度,嘿!
说是故障率比小鬼子原装的还低!战士们都说啥?”
杨新彪学着前线战士的口吻,铿锵有力:“‘水城造,顶呱呱!’”
吉普车又一个轻巧的转弯,视野豁然开朗。
前方山谷之中,景象更为震撼人心。
几座如同钢铁巨兽般的庞大厂房拔地而起,无数粗壮的烟囱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昼夜不息地喷吐着橘红色的烈焰与滚滚浓烟。
那灼热的气浪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都能扑面而来,将山谷上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带着铁腥味的灰铁色。
“再往前头那片热浪能烤熟鸡蛋的地方,”杨新彪的语气里充满了攻城拔寨后的豪迈与不容置疑。
“那是去年咱们炼钢厂的工人和技师们豁出命去才啃下来的硬骨头——水城特种炼钢厂!
用的是咱们自己勘探队在山沟里摸出来的本地矿,配上邻省运来的焦炭。
上个月,刚给太原兵工厂,一口气发走了整整八万吨高强度钒合金装甲钢!”
他挺直了腰板,仿佛那钢铁的重量压在了他肩上,又化作了无上荣光。
“听送钢的翟总和于总回来说,那钢,硬实得造坦克履带板都绰绰有余!更别说大炮了!”
顾长松没有应声。
他半个身子几乎探出了车窗,脸颊被疾驰带来的冷风刮得生疼,却毫不在意。
他贪婪地、近乎痴迷地扫视着这片沸腾的土地。
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厂房连绵不绝,其规模与密度远超他曾经的想象;
空气中,机油刺鼻的润滑味、煤炭燃烧的烟熏气、熔炼金属的灼热铁腥、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还有不知从哪个制药车间飘来的淡淡草药苦香,所有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工业时代特有的、粗粝而充满力量的独特气息,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耳边,是这片土地上永不停歇的脉搏:
马达的持续咆哮、蒸汽的尖锐嘶鸣、汽锤砸落时撼动大地的沉重夯击、机床切削金属发出的尖锐而精准的嘶鸣……这澎湃激昂、震耳欲聋的工业交响乐,猛烈地撞击着他记忆的闸门。
恍惚间,时光倒流。
他仿佛又回到了1937年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冬。
在秦家庄那间四面漏风的破旧老屋里,摇曳的油灯火苗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秦云,瘦削却目光如炬,手指用力地戳在一张被煤油灯熏得发黄的秦岭集团规划图的一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字字如铁钉般楔入人心:
“顾叔!看这里!看清楚!这里就是咱们的根基,是背靠祖山的天选之地!
咱们的工业基地,必须在这里扎根!”
当时的自己,心中翻涌着多少疑虑与踌躇啊!
“山高路远,交通断绝,人才匮乏,工业基础为零……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啊!”
这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冷水话,最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在喉间留下苦涩的回味。
而此刻,车轮下平稳延伸、坚实无比的柏油路,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座轰鸣的厂房、每一片在冬日里依然显出勃勃生机的药田与良田、每一个步履匆匆、眼神却无比专注坚定的工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无数个无声的、却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的宣告!
它们宣告着一个由钢铁般的意志与无数人智慧汗水共同书写的奇迹;
宣告着一个将世人眼中绝对的“不可能”,在烈焰与汗水中淬炼成辉煌“可能”的史诗篇章;
宣告着这曾经被遗忘的贫瘠群山,此刻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磅礴上演着一场改天换地的伟大征程!
翌日清晨九时,药厂核心提取车间。
浓郁复杂的药香混合着湿润蒸汽弥漫巨大空间。
光线从高处巨大玻璃窗斜射,形成道道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
车间中央,一座足有两层楼高、需数人合抱的巨大青铜蒸馏釜巍然矗立,泛着冷冽厚重的独特光泽。
杨新彪引着顾长松,如朝圣般走近这台被视为药厂心脏的设备。
“顾叔,”声音带着杨新彪的介绍得意之作的珍视。
“您摸摸这釜壁,”他示意顾长松亲自感受。
“这是于喜子的徒弟刘麦娃师傅,带着十几个八级锻工,点汽灯熬了仨月通宵,一锤子一锤子,硬照秦会长费尽周折弄来的美国图纸全手工敲打锻压出来的!
看这接缝,”他指着釜体中部几乎天衣无缝的铆痕,“误差不过半毫米!
靠它,精准控温稳压,加上林药师改良的萃取工艺,硬把艾纳香那可怜巴巴的3%出油率,提到了稳稳当当的8%!
每一滴,都是救命的黄金!”
顾长松肃穆戴上白手套,食指小心触碰冰凉金属表面。
指尖传来的不仅是坚硬冰冷,更清晰感受到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如同肌肉纹理的锻打锤痕。
每一道痕迹,都凝固着工匠专注的目光、滚烫汗水和震耳欲聋的敲击声。
“好东西!真是下了血本!”
他由衷赞叹,抬头望釜顶,“这材质?不像普通青铜。”
“瞒不过您老的眼!”
一旁的林宁宝立即上前,翻开边角磨得起毛、记录密密麻麻的日志本,语气严谨。
“这是大卫拆了三艘美国报废货轮高压锅炉钢板!
通过海外关系辗转送南洋,再化整为零分几十批秘密运进来!
咱们回炉重炼,加了特殊比例的锡镍,才得这批特种青铜。
顾总您看,”他将记录册恭敬递上,“每批药材投入量、蒸汽压力、蒸馏温度、冷凝时间、产出油量…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批次、责任人、质检签名,一目了然!
秦会长筹建药厂时就立下铁律:‘科学管理,数据说话’。
这五年,我们一日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