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国,邺都,王宫。
时值初秋,宫墙内的梧桐开始飘落黄叶,在青石板上铺出斑驳的图案。瑶光公主宇文瑶坐在自己的“漱玉轩”偏殿内,面前摊开的不是琴谱或诗卷,而是一叠厚厚的图纸和笔记。
烛火摇曳,将她纤瘦的身影拉长在墙上。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试图将记忆中的某个机械结构画出来。可无论怎么画,总觉得哪里不对——比例?连接方式?还是材料特性?
“公主,亥时三刻了。”贴身侍女青禾轻声提醒,眼中满是心疼,“您已经连续画了四个时辰,歇歇吧。”
宇文瑶恍若未闻,笔尖在纸上点了又点,最终颓然放下。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距离从镇荒城回到邺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记得刚回来那日,父王在正殿召见她。宇文渊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她跪在殿下,将镇荒城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禀报,包括林凡拒绝交出蒸汽机、林谷的实力、以及那场让她震撼的演示。
“所以,”宇文渊听完后,缓缓开口,“你亲自进了他们的格物院,看了他们的工坊,还和那个林凡有过交谈?”
“是。”宇文瑶低头应道,“女儿确实参观过格物院的部分区域,也和林城主讨论过一些……技术问题。”
“那好。”宇文渊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女儿面前,“瑶儿,你是我胥国公主,自幼聪慧,对机关巧技颇有天赋。此番镇荒城之行,虽未完成王命,却也是难得的阅历。”
他的声音温和,但宇文瑶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如今,胥文已从镇荒城传回消息。”宇文渊负手而立,看向殿外,“林谷要公开售卖蒸汽机,但条件苛刻。他们要孤封那个林凡为‘镇荒王’,还要胥国承诺五年内不将技术外传。”
宇文瑶心中一紧。她了解林凡,那人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有股不容侵犯的傲气。敢提出这样的条件,必然有所依仗。
“父王……意下如何?”
宇文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瑶儿,你可知道,胥国为何能在列国中屹立百年不衰?”
“因……因历代先王励精图治,文武并重?”
“这只是其一。”宇文渊摇头,“更因胥国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将一切能利用的力量,转化为己用。如今这蒸汽机,便是能改变国运的力量。林凡只是售卖,不给技术,我们就自己造。”
宇文瑶愣住了:“自己造?可那技术……”
“你有基础。”宇文渊打断她,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你见过实物,进过他们的工坊,与他们的工匠交流过。你带回来的那些笔记,孤让匠作监的大匠看过,他们说其中思路新颖,虽不完整,却大有启发。”
“父王的意思是……”宇文瑶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今日起,你搬出漱玉轩,住进匠作监旁的‘百工院’。”宇文渊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孤会调拨胥国最好的工匠、最充足的物料给你。你的任务,就是将你在镇荒城所见所闻,尽可能回忆、复现。特别是那蒸汽机,还有林谷的其他新奇技术——比如那种能自己抽水的水车、能连续纺纱的机器,还有你说过的‘标准化’生产方法。”
宇文瑶脸色发白:“父王,女儿虽喜爱这些,但……那都是皮毛。真正的核心技术,林凡不可能让外人看全。女儿带回来的只是些原理和观感,要复制出来,谈何容易?况且,林谷有完整的体系,有格物院专门研究,有熟练的工匠团队,我们……”
“所以需要你。”宇文渊俯身,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这个动作本该慈爱,此刻却让宇文瑶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胥国公主,是孤最疼爱的女儿。你自幼博览群书,聪慧过人,孤相信你能做到。这也算是……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四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宇文瑶心里。她想起自己从镇荒城寄回的那封信,那封提醒父王不要强索、建议以合作换取技术的信。在父王眼中,那便是“过错”,是“胳膊肘往外拐”。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女儿……遵命。”
那一刻,她眼中属于少女的明亮光彩,黯淡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宇文瑶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百工院是王宫东北角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原本是存放历代器械图纸和模型的地方,环境清幽,但远离后宫中心,显得有些冷清。宇文瑶带着青禾和两名粗使宫女搬了进来,同时入驻的,还有从匠作监抽调来的二十余名工匠——有铁匠、木匠、铜匠,还有两名年迈的机械师。
最初几天,宇文瑶还带着些兴奋。她确实热爱技术,能在自己的地方主导一个“项目”,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她翻出从镇荒城带回的所有笔记和草图,召集工匠们开会,试图还原记忆中的场景。
“公主,您说这‘锅炉’要用精铁打造,内壁要光滑,还要能承受‘高压’?”首席铁匠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匠人,姓鲁,手艺是胥国顶尖,但此刻也是一脸困惑,“何为高压?多少算高?精铁我们倒是能打,但要做到您说的‘无缝’,难啊。”
“还有这活塞和气缸。”木匠出身的机械师指着图纸,“要严丝合缝,又不能卡死,这公差……老夫做了四十年木工,从没听过‘毫米’这个说法。您说的‘滑石粉润滑’,滑石粉是何物?”
宇文瑶耐心解释,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她回忆林凡的讲解,回忆格物院里那些半成品的样子,回忆李磐演示时的操作细节。可越是回忆,越是发现其中的鸿沟。
她知道锅炉要有安全阀,但安全阀的弹簧要多强?压力表怎么看?她知道要密封,但用什么密封材料?林谷用的那种灰黑色的、有弹性的东西是什么?她知道连杆曲轴传动,但具体的尺寸比例、受力分析呢?
“公主,您说的‘蒸汽推动活塞,活塞带动连杆,连杆转动飞轮’,这个道理我们大概明白了。”鲁匠师苦着脸,“可是……怎么让它连续运转?蒸汽进去推动活塞后,怎么出来?怎么让活塞回来?”
宇文瑶愣住了。她记得林凡提过“配气机构”,但具体结构……她当时光顾着看飞轮转动和灯泡发亮,根本没注意那些细节!
第一天,讨论无果。
第二天,宇文瑶试图先从一个简单的模型开始——做一个能演示基本原理的“玩具级”蒸汽机。工匠们勉强做出了一个铜制的小锅炉,一个简陋的活塞缸,用竹管连接。生火,烧水,蒸汽确实产生了,也推动了活塞……
然后“砰”的一声,锅炉焊缝处崩开,滚烫的蒸汽和热水喷了一地,险些烫伤旁边的工匠。
宇文瑶吓得脸色惨白。鲁匠师等人倒是见惯了工伤,只是摇头:“公主,这‘蒸汽’之力,果然狂暴。若无万全之法,恐伤人害己啊。”
失败没有让宇文瑶气馁,反而激起了她的倔强。她开始熬夜研究,翻遍宫中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器械、水力、火力的典籍,试图从中找到灵感。她一遍遍画图,一遍遍修改,手指被笔杆磨出了茧,眼睛因熬夜布满血丝。
青禾看着心疼,偷偷去求见王后。王后只是叹气:“瑶儿这是在替你父王分忧,是胥国公主的责任。你好好伺候便是,莫要多言。”
责任。
这个词像一座山,压在宇文瑶日渐单薄的肩膀上。
半个月后,宇文渊亲临百工院。他看了那个炸坏的锅炉模型,听了进度汇报,眉头微皱。
“瑶儿,可是有难处?”
宇文瑶跪在地上,如实禀报:“父王,蒸汽机原理虽不复杂,但具体实现需要解决材料、工艺、密封、控制等诸多难题。女儿所学有限,工匠们也需时间摸索。恐怕……非短期可成。”
宇文渊沉默片刻,道:“孤听闻,镇荒城从无到有造出蒸汽机,也不过用了年余时间。他们能做到,我胥国人才济济,为何不能?可是工匠不尽心?还是物料不足?”
“并非如此!”宇文瑶急忙道,“工匠们已竭尽全力,只是……”
“那就是指导不力。”宇文渊打断她,声音冷了几分,“瑶儿,孤对你寄予厚望。胥文已在镇荒城与林凡周旋,若能谈成,我们自可得现成机械。但若谈不成呢?胥国必须有自己的准备。你明白吗?”
宇文瑶垂下头:“女儿明白。”
“进度要加快。”宇文渊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孤每月会来查看。若有所成,必有重赏。”
那之后,压力更大了。
宇文瑶不再只是“指导”,而是被要求“限期出成果”。鲁匠师等人也被上面催逼,日夜赶工。第二个、第三个模型接连失败,不是漏气就是不动,最严重的一次,活塞杆断裂飞溅,划伤了一名年轻工匠的脸。
看着那匠人脸上渗血的伤口,宇文瑶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和深深的无力。这不是游戏,不是她闺中把玩的精巧机关,这是真正的、可能伤人的工业尝试。而她对技术的热爱,在一次次失败和现实压力下,开始变了味道。
她开始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也会梦见锅炉爆炸,梦见父王失望的眼神,梦见林凡平静却疏离地说:“宇文姑娘,技术不是这样学的。”
白天,她强打精神,穿梭在工匠之间,讨论、修改、试验。她学会了看铁水流动判断温度,学会了分辨不同木材的韧性,学会了计算简单的杠杆比例。她甚至亲手拿起锉刀,打磨一个小零件——纤细的手指磨出水泡,破了,结成茧。
青禾偷偷为她落泪:“公主,您何苦如此……这些本该是匠人之事。”
宇文瑶只是摇头,继续伏案画图。她不能停,因为停了,就无法面对父王的询问,无法面对工匠们期盼(或者说无奈)的眼神,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那份越来越重的愧疚——为那封“错误”的信,为自己当初天真地以为技术可以单纯地喜欢和分享。
三个月过去,百工院终于造出了一台能够连续运转超过一炷香时间的微型蒸汽机模型。虽然出力小得只能带动一个小风车,虽然噪音巨大、漏气严重,虽然距离实用还差得远,但至少,它动了。
消息传到宇文渊耳中,他再次驾临。看着那台喷着白气、轰隆作响的小机器,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好!瑶儿果然没让孤失望!”他赞赏道,当场赏赐了参与工匠每人十两银,并下令,“以此为基础,加大尺寸,造一台能真正干活的机器!孤要看到它能抽水,能鼓风!”
宇文瑶跪地谢恩,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更深的疲惫和茫然。她知道,这台“成功”的模型,距离真正的实用蒸汽机,还有无数技术鸿沟。而父王的要求,意味着更繁重的工作、更紧迫的时间、更大的压力。
庆功宴后,宇文瑶独自回到百工院的书房。她推开窗,秋夜的凉风灌入,吹散了屋内弥漫的金属和煤炭气味。她望着邺都的万家灯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锁在了这座宫殿里,锁在了“胥国公主”和“技术复现者”的双重身份中。
曾经的她,喜欢技术是因为好奇,因为那些精巧的结构能带来纯粹的快乐。她羡慕林谷的格物院,羡慕那里的人可以心无旁骛地探索、创造。她甚至偷偷幻想过,如果能留在那里,跟着墨离、李磐他们学习,该有多好。
可现在,技术成了任务,成了负担,成了政治博弈的工具。她的每一笔图,每一次试验,都背负着胥国的期待和父王的意志。那种纯粹的热爱,在日复一日的压力下,渐渐蒙尘,变得沉重不堪。
“公主,该安歇了。”青禾再次轻声提醒,为她披上一件外袍。
宇文瑶回过神,看着铜镜中那个面容憔悴、眼下乌青、穿着简单工匠服饰的女子,几乎认不出这是几个月前那个明眸善睐、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瑶光公主。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粗糙。曾经精心保养的双手,如今指节粗大,布满细小伤痕和茧子。
“青禾,”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镇荒城现在……是什么样子?”
青禾一愣,低声道:“奴婢不知。但听闻……听闻林城主与各国的谈判似乎很顺利。胥文大人那边,好像也有进展。”
宇文瑶沉默。林凡在谈判桌上从容应对各国使臣的时候,她却被困在这里,试图复现他早已掌握的技术。这种落差,让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羡慕,有一丝不甘,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
她关上窗,吹灭蜡烛。
黑暗中,她蜷缩在床榻上,闭上眼睛。明天,还有更多的图纸要画,更多的难题要解决,更多的期待要面对。
而那个曾经在镇荒城阳光下,眼睛发亮地谈论齿轮传动的少女,似乎已经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夏天,再也回不来了。
深宫锁匠心,秋夜寒入骨。
属于瑶光公主宇文瑶的天真烂漫,正在一点点被现实的铁砧敲打、塑形,变成某种更坚硬、也更脆弱的东西。而这一切,只是胥国试图追赶林谷、在这场由蒸汽力量掀起的变革浪潮中不被抛下的,一个微小的缩影。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