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阳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三份密报。窗外春雨淅沥,打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远方的马蹄声。
第一份来自辽东,是高小宝派人送回的。信使在路上走了两个月,穿越了战火连绵的中原,抵达时已形同乞丐。密报只有一页纸,字迹潦草:
“建虏第三次入塞归,掳汉人工匠三千七百人,悉数押往沈阳。皇太极命建‘火器营’,仿制红夷大炮。有工匠言,建虏所图非止步铳,更有‘开花弹’、‘火箭’等物。榆林之战后,虏酋知我火器之利,欲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沈正阳放下这份密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榆林之战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他用改良的火铳和地雷,击退了阿济格的两万铁骑。没想到皇太极记到现在,而且学得这么快。
“开花弹……”他喃喃自语。那是他从后世记忆里带来的概念,实际上就是简易的榴霰弹。青鸾军都还没完全掌握,建虏倒想先弄出来。
门被轻轻推开,马溪月端着茶进来。她已怀有三个月身孕,小腹微隆,动作却依旧轻盈。
“看什么呢,眉头皱成这样。”
沈正阳把密报递给她。马溪月看完,脸色也凝重起来:“建虏若真有了火器,关外铁骑加上火炮……”
“那就更难对付了。”沈正阳接过茶碗,“不过好消息是,皇太极的目光还在中原。他造火器,首先对付的是明军,不是我们。”
“可迟早……”
“迟早要对上。”沈正阳喝了口茶,“所以我们要更快。快些壮大,快些拿下四川,快些站稳脚跟。”
第二份密报来自北京,是埋在内阁的暗线传回的。这份更简短:
“孙传庭下诏狱,定秋后处斩。洪承畴加太子少保,赐蟒袍。卢象升追赠太傅,其子荫锦衣卫千户。朝议:攘外必先安内,调左良玉部入河南剿李闯。”
沈正阳看完冷笑。孙传庭败了就该死,洪承畴跑了反而有功。大明朝的赏罚,从来不看对错,只看圣心。
“孙传庭……”他想起那个在渭河边单骑返身的老将,“可惜了。”
“你可怜他?”马溪月问。
“将死之人,有什么可怜不可怜。”沈正阳摇头,“我是可惜他那五万兵马。若在我麾下,何至于此。”
第三份密报最厚,来自汉中。是寇连善亲笔写的述职文书,附有王铮的军报。足足二十页,详细记录了汉中新政的推行情况:
垦荒已开田八万亩,安置流民三万七千户;专利令下,有十七项新农具、工艺申请;盈利税法实施两月,新增工坊二十四家,商税反而增了三成;惠民医局救治病患六千余人,疫情得控;剿匪十三股,收降溃兵八百……
但问题也不少:大户暗中抵制,粮食收购价被操纵;部分官员阳奉阴违,新政执行打折扣;土匪剿而不绝,逃入深山……
文书最后,寇连善写了一段话:
“大帅,汉中三月,新政初见成效,然阻力重重。下官以为,治乱世当用重典,治人心当施仁政。今汉中百姓初安,然天下未定,四方虎视。新政不可缓,兵备不可弛。待秋粮入库,汉中可为取蜀之基。”
沈正阳看完,沉默良久。然后提笔批注:“准。一切便宜行事。唯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汉中非私产,乃天下汉中。”
同一场春雨,落在汉中的稻田里。
王二狗跪在田埂上,双手捧起一抔新泥。泥土湿润,带着青草和粪肥的味道。这是他开出的第三亩田,种的是从西安来的新稻种——据说产量能高一倍。
“二狗哥!”同村的栓子跑过来,满脸兴奋,“府衙来人了!说咱们开的田,真能三年不交税!”
“俺早说了,寇大人说话算话。”王二狗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他今年十九,因为常年挨饿,看起来像三十。但这两个月吃饱了饭,脸上有了肉,背也挺直了。
“还有好事呢,”栓子压低声音,“城南李老爷家的工坊招工,一天管两顿饭,还给五个铜板。去不去?”
“工坊?干啥的?”
“说是做……做啥‘双辕犁’。寇大人买的专利,李老爷出钱办坊。”
王二狗犹豫了。他只会种地,不会打铁。但一天五个铜板,能买三斤米……
“去!”他一咬牙,“学了就会。”
两人正要往城里走,一队骑兵从官道上飞驰而来。领头的正是王铮,他勒住马,看着田里那些弯腰劳作的流民,脸上有了笑意。
“将军!”有认识的老兵打招呼。
王铮下马,走到田边:“收成怎么样?”
“好着哩!”一个老农直起腰,“这新稻种,苗壮实。只要雨水跟得上,一亩能打两石!”
王铮点点头,又问:“家里还缺什么?”
老农搓着手:“要是……要是有头牛就好了。人拉犁,太慢。”
“牛会有的。”王铮承诺,“秋收前,每村至少配三头。”
离开田地,王铮骑马回城。经过惠民医局时,他看见门口排着长队。薛神医坐在棚下诊病,旁边两个学徒抓药。队伍里有老人,有孩子,有妇人,虽然衣衫褴褛,但眼里有希望。
医局对面,是新开的“专利司”。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农具图纸。几个匠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有人兴奋,有人怀疑。
再往前走,是南宫家办的“陕南货栈”。大车进进出出,运来布匹、铁器、药材,运走山货、药材、手工品。掌柜南宫禄站在门口拨算盘,看见王铮,遥遥拱手。
王铮回礼,继续前行。汉中城变了,三个月,天翻地覆。街道干净了,商铺开门了,行人脸上有笑了。但这安宁是脆弱的,像春雨后的蛛网,一碰就碎。
他想起昨天接到的军报:张献忠已破夔门,入川在即。李自成在河南号称百万,正围开封。而汉中,夹在四川、河南、陕西之间,是三股势力的必争之地。
“都尉,”副将赵猛在府衙前迎他,“寇大人有请。”
汉中府衙后堂,烛火通明。
寇连善正在看一张巨大的地图,图上标着红蓝黑三色箭头——红的是青鸾军,蓝的是明军,黑的是其他义军。
“王将军,”寇连善没抬头,“张献忠破了夔门,最多一个月就能打到成都。李自成围开封三月,破城在即。而咱们的东边,潼关外还有十万明军。”
王铮走到地图前:“寇大人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只有担忧。”寇连善终于抬头,眼里布满血丝,“汉中新政刚有起色,若此时战端再开,一切皆成泡影。但战端不开,等张献忠拿下四川,李自成拿下中原,汉中就是瓮中之鳖。”
“所以要先下手。”王铮指着地图,“大帅的意思很明白:秋收后,东西两路并进,一举拿下四川。汉中这边,我们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粮草、兵员、军械。”王铮一一数来,“汉中现在有兵八千,至少再征两万。粮草要备足十万大军半年之用。军械……火铳至少要五千杆,火炮百门。”
寇连善倒吸一口凉气:“王将军,你这是要掏空汉中。”
“掏空了还能再填满。”王铮看着他,“但若丢了汉中,什么都没了。”
两人沉默对视。烛火噼啪,雨声渐急。
良久,寇连善长叹一声:“好吧。征兵之事,我来办。但有一条——自愿,不强征。粮草……我亲自去大户家‘借’。军械……”
他顿了顿:“南宫禄今天找我,说南宫家愿意出资,在汉中办一个‘军械工坊’。他们从西安请来工匠,专门制造火铳、火药。”
王铮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寇连善苦笑,“南宫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她说,汉中安宁,南宫家的生意才能做大。所以汉中必须守,四川必须取。”
“好!”王铮一拳砸在桌上,“有南宫家相助,大事可成!”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信使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将军!大人!紧急军情!”
“讲!”
“张献忠部已破重庆!成都告急!四川巡抚急调各地兵马救援,但……但剑阁守将拒不发兵!”
王铮和寇连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剑阁守将,就是接替苏大柱的那个明军总兵。他拒不发兵,意味着什么?
“他要投降?”寇连善问。
“不。”王铮摇头,“他要……待价而沽。”
四月十五,剑阁关。
总兵陈友德站在关墙上,望着南面滚滚烟尘。那是张献忠的前锋,已到绵州,距此不过三百里。
“大人,”副将小心翼翼地问,“咱们真不救援成都?”
“救?”陈友德冷笑,“拿什么救?咱们只有五千人,张献忠号称二十万。去了,就是送死。”
“可朝廷那边……”
“朝廷?”陈友德转过身,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孙传庭五万大军说没就没,朝廷说什么了?洪承畴跑回北京还升了官,朝廷说什么了?这年头,手里有兵就是爷,管他朝廷不朝廷。”
副将不敢接话。陈友德原是陕西边军的一个参将,靠着贿赂太监才当上这剑阁总兵。此人贪财好色,但有一点很清醒——乱世之中,实力为王。
“大人,”一个亲兵跑上来,“北面来了一队人马,说是汉中王铮派来的使者。”
陈友德眼睛眯起来:“王铮?那个沈正阳的手下?他来干什么?”
“说是……送信。”
“让他上来。”
使者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自称是寇连善的幕僚。他递上一封信,信很厚,信封上写着“陈总兵亲启”。
陈友德拆开信,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信里没有字,只有一张银票——面额一万两,西安银号开具,随时可兑。
“这是何意?”他抬头。
幕僚微笑:“我家将军说了,剑阁雄关,陈总兵镇守有功。这一万两,是酬谢总兵这些年的辛苦。”
陈友德心跳加速。一万两,他贪十年也贪不到这个数。
“还有,”幕僚继续道,“若总兵愿开关让路,让我军入川剿贼,另有五万两相赠。剿贼所得,分总兵三成。”
“五万两……三成……”陈友德咽了口唾沫,“王将军要入川?”
“正是。”幕僚点头,“张献忠残暴,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我家大帅心系川民,不忍坐视。若总兵深明大义,开关让路,便是救了百万生灵,功德无量。”
话说得漂亮,但陈友德听懂了:沈正阳要抢在张献忠之前拿下四川,需要剑阁这条通道。
他陷入挣扎。让路,就是背叛朝廷;不让,张献忠打来,剑阁必破。左右都是死路,但左右也都有活路——投沈正阳,或者投张献忠。
“容我想想。”他说。
“总兵慢慢想。”幕僚拱手,“但张献忠的先锋,离此只有三百里了。我家将军的兵马,已在阳平关集结。”
软硬兼施。陈友德额头冒汗。
幕僚走后,他一个人在关墙上站到天黑。南面的烟尘越来越近,北面的阳平关,王铮的八千骑兵虎视眈眈。
“大人,”副将又来了,“成都……城破了。”
“什么?!”
“张献忠用火药炸开了城墙,已经杀进去了。听说……屠城。”
陈友德浑身一颤。屠城……那张献忠若来了剑阁……
“传令,”他咬牙,“开关,迎王将军入川!”
同一时间,沈阳,清宫。
皇太极坐在暖阁里,面前摆着一支刚造好的火铳。铳身黝黑,铳管笔直,扳机灵活。这是汉人工匠仿制的,比缴获的青鸾军火铳还要精良。
“皇上,”汉人工匠总管跪在地上,“此铳射程百五十步,可破棉甲。若用精铁,可达两百步。”
皇太极拿起火铳,掂了掂分量:“比弓箭如何?”
“各有优劣。”总管谨慎回答,“火铳易学,三月可成军。但天雨难用,装填缓慢。弓箭需苦练,但射速快,不受天候影响。”
“朕知道了。”皇太极放下火铳,“继续造,先造一万支。另外,‘开花弹’研制的如何了?”
“已有眉目。就是……就是火药配比还拿不准,容易炸膛。”
“慢慢来。”皇太极挥挥手,总管退下。
暖阁里只剩皇太极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的天空。关内传来密报:沈正阳大败孙传庭,张献忠入川,李自成围开封。大明江山,已支离破碎。
“范先生,”他忽然说,“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一个汉人文士,正是皇太极最信任的谋士范文程。
“皇上。”
“你说,这沈正阳,比李自成、张献忠如何?”
范文程沉吟片刻:“李自成勇,张献忠暴,沈正阳……智。此人不但会打仗,还会治国。陕甘新政,收买人心;汉中改革,根基渐固。若让他拿下四川,便是第二个刘邦。”
“刘邦……”皇太极喃喃道,“那朕该如何?”
“两条路。”范文程竖起两根手指,“其一,趁其未成气候,联合明军,东西夹击。其二……坐山观虎斗,待其与李自成、张献忠三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皇太极笑了:“先生觉得朕会选哪条?”
“皇上雄才大略,必选第二条。”
“为何?”
“因为,”范文程缓缓道,“大明气数已尽,灭明者必是流寇。待流寇内斗,两败俱伤,皇上再以‘吊民伐罪’之名入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皇太极点头:“但沈正阳此人,不可小觑。他要火器,朕就给他火器——等他把明军、流寇都打趴下,朕再用火器打他。”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支火铳:“传旨:火器营再扩三千人,日夜赶工。另外,派人去陕甘,看看沈正阳的新政到底怎么搞的。他能用的,朕也能用。”
“皇上圣明。”
第一封来自剑阁:陈友德开关投降,王铮率八千骑兵长驱直入,三日破绵州,五日下德阳,前锋已至成都郊外。张献忠闻讯,弃城而走,退往川南。
第二封来自西安:沈正阳在潼关誓师,亲率五万大军东出,直指山西。同时发布《告天下书》,称“清君侧,诛阉党,救万民”。
寇连善看完捷报,登上汉中城墙。城外稻田青翠,农人劳作;城内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这座三个月前还死气沉沉的城市,如今生机勃勃。
“大人,”一个年轻文吏跟上来,“王将军问,成都已下,下一步该如何?”
寇连善望着南面,那里是四川盆地,沃野千里。
“告诉他,”他说,“安民第一,征战第二。成都之民,苦张献忠久矣。开仓放粮,整顿吏治,恢复生产——这些事,比追剿残敌更重要。”
“是。”文吏记录。
“还有,”寇连善补充,“给大帅去信,就说:汉中已稳,四川可图。请大帅放心东征,西线有臣等在。”
文吏退下。寇连善独自站在城头,春风拂面,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想起三个月前刚到汉中时,满目疮痍,饿殍遍野。如今虽未富足,但已有生机。
乱世如棋,众生如子。而沈正阳,正在下一盘天下大棋。陕甘是根基,汉中是跳板,四川是粮仓,山西是屏障……每一步,都关乎亿万人生死。
“大人,”又有人来报,“南宫家的军械工坊,第一批火铳出厂了。五百支,请大人验收。”
寇连善转身下城。路上,他看见那个叫王二狗的流民,正和几个同伴说笑着往工坊走。他们换了干净衣服,脸上有肉,眼里有光。
“二狗,”他叫住年轻人,“工坊的活,累不累?”
王二狗看见府尹,赶紧行礼:“回大人,不累!一天管三顿饭呢,还有工钱拿。俺娘说,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寇连善笑了:“好好干。等天下太平了,日子会更好。”
“哎!”王二狗重重点头。
寇连善继续前行。街道两旁,商铺的伙计在吆喝,学堂里传来孩童的读书声,医局门口排队的百姓在闲聊。这一切,三个月前还不敢想象。
乱世未终,烽火未熄。但在这汉中的春天里,已能看见太平的曙光。
而他知道,这曙光,是用无数人的血与命换来的。前方还有更惨烈的厮杀,更艰难的抉择。
但至少此刻,此刻的汉中,此刻的春风,此刻百姓脸上的笑容——这一切,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