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站在南郑城头,看着城外渭水河畔新翻的田地。那些田埂歪歪扭扭,犁沟深浅不一——都是新安置的流民开的荒。三个月前,他带着八千骑兵入川,分两路破阳平关、夺米仓道,在腊月廿三拿下汉中。如今城中粮仓见底,军心浮动,最大的敌人已不是明军,是饥饿。
“都尉,”副将赵猛登上城楼,“寇府尹到了。”
王铮转身,看见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士正吃力地爬着台阶。这人四十上下,面白无须,身形瘦削,正是沈正阳新任命的汉中府尹寇连善。
“寇大人,”王铮抱拳,“城头风大,何不上来?”
寇连善喘着气爬上最后一级台阶,苦笑道:“王将军见笑,在下……不善骑射,连爬楼都吃力。”
两人并肩站在垛口前。寇连善望着城外那些新田,眉头紧锁:“将军,汉中十县,户册在籍者三万七千户,实际现存不足两万。去岁秋粮被张献忠部掠走大半,今春若不能及时播种,待到五月青黄不接时,恐生大变。”
王铮点头:“大帅拨了五千石粮种,已到褒城。但杯水车薪。”
“所以得想办法。”寇连善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在下拟的《劝垦令》。凡开荒者,第一年免赋,第二年半赋,第三年起按常例。垦荒超过五十亩者,官府贷给耕牛、农具。”
王铮接过文书,翻了几页:“好是好,但耕牛从哪来?农具从哪来?”
“这就是要请将军帮忙的了。”寇连善指着城外,“汉中大户,多蓄牛马。尤其是城南李家、城东刘家,各有耕牛百头以上。请将军……借一些来。”
王铮懂了。不是借,是征。他盯着寇连善:“寇大人,大帅三令五申,不得扰民。”
“这不是扰民,是救民。”寇连善迎上他的目光,“李家去年囤粮万石,趁饥荒高价卖出,饿死佃户三十七人;刘家私设刑堂,打杀逃租农户。这样的‘民’,不该扰吗?”
两人对视良久。王铮忽然笑了:“文官杀人不用刀。好,我去‘借’。但寇大人,若激起民变……”
“在下担着。”寇连善说得斩钉截铁。
正月廿一,南郑城南,李家庄园。
李家老爷李慕堂今年六十有二,是汉中数得着的大户。祖上出过进士,在朝中有门路,张献忠来时他献粮五千石保住了家业,王铮来时他又献银万两换了平安。在他看来,这乱世不过是换主子,李家永远是李家。
所以当王铮带着三百骑兵出现在庄门外时,李慕堂并不慌张。他拄着拐杖迎出来,脸上堆着笑:“王将军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
王铮没下马,只是坐在马上抱拳:“李老爷,本将今日来,是借东西。”
“借?将军说笑了,李家有什么是将军看得上的,尽管拿去便是。”
“借耕牛。”王铮说得直接,“城中流民要开荒,缺耕牛。听说贵庄有牛一百二十头,请借八十头,秋后奉还。”
李慕堂的笑容僵住了。八十头牛?秋后奉还?怕是肉都吃光了还什么还!但他不敢明说,只是搓着手道:“将军,不是老朽吝啬。只是春耕在即,庄上田地也要耕种,若借出八十头,自家的田就荒了。这样,老朽捐二十头,算是为将军分忧,如何?”
王铮摇摇头:“八十头,一头不能少。李老爷家的田,可以让庄户用人力耕种。但城外流民没有牛,就活不下去。”
“将军!”李慕堂急了,“这……这不合规矩啊!自古哪有强借耕牛的道理?”
“规矩?”王铮俯下身,盯着李慕堂的眼睛,“李老爷,崇祯七年大旱,你囤粮万石,一石米卖到五两银子,饿死三十七人,合规矩吗?你家庄丁打死逃租佃户,扔进乱葬岗,合规矩吗?”
李慕堂脸色煞白:“那……那是谣言!”
“是不是谣言,你心里清楚。”王铮直起身,“今日这牛,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本将给你两个时辰准备,午时三刻来取。”
说罢调转马头,带着骑兵走了。
李慕堂站在庄门口,浑身发抖。管家凑过来:“老爷,怎么办?真给?”
“给?”李慕堂咬牙,“八十头牛,值多少钱?去,让庄丁都拿上家伙,把牛圈护住!我就不信,他王铮真敢抢!”
午时三刻,王铮准时回来了。身后不是三百骑,是八百——他把驻守城防的兵都调来了。
庄门紧闭,墙头站满了庄丁,拿着锄头、扁担、还有几杆老旧的鸟铳。
“李老爷,”王铮在门外喊,“这是要动武?”
墙头露出李慕堂的脸:“王将军!耕牛是农家根本,你今日若要强抢,老朽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住!”
王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李老爷,你误会了。本将不是来抢,是来买。”
“买?”
“对。”王铮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大帅新颁的《专利令》。凡有新式农具、良种、工匠技艺,可向官府申请专利,十年内独享其利。听说贵庄有种‘双辕犁’,耕田比常犁快三成。本将代表官府,以专利费八十头牛的价格,买下这犁的制法。如何?”
墙头上一片寂静。李慕堂愣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当然,”王铮接着说,“李老爷也可以不卖。那本将只好按‘抗拒新政、囤积耕牛’的罪名,请李老爷去衙门住几天了。”
软硬兼施。李慕堂额头冒汗。他看看墙下的八百骑兵,再看看身后那些战战兢兢的庄丁。终于长叹一声:“开……开门。”
二月初二,龙抬头。
汉中府衙前贴出了三张告示。
第一张是《垦荒令》,写明了开荒免赋的政策。告示下围满了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睛里有光。
“真的吗?开荒真不要税?”
“官府还借牛?借种子?”
“俺要报名!俺一家五口,能开三十亩!”
第二张是《专利令》。这个看的人少,多是些识字的工匠、商人。但每个看完的人都眼睛发亮——十年独享其利,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第三张最小,也最惊人——《盈利税法》。上面写着:凡经商获利,三十税一。但若将盈利再投资于工坊、矿场、船队等实业,该部分盈利可免税。
“寇大人,”一个绸缎商挤到前面,指着告示问,“这‘投资免税’,怎么个算法?”
寇连善站在衙门口,亲自解释:“比方说,你今年赚了一千两银子。若全部拿走,要交三十三两三钱税。但若你拿五百两扩建染坊、买新织机,这五百两就不用交税。实缴的税,只有剩下五百两的三十税一,也就是十六两六钱。”
绸缎商眼睛亮了:“也就是说,钱越滚越大,税反而越交越少?”
“正是。”寇连善点头,“大帅说了,藏富于民,不如造富于民。钱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活一方经济。”
人群议论纷纷。有叫好的,有怀疑的,有盘算的。但无论如何,新政就像春风,吹进了死气沉沉的汉中。
当天下午,府衙后院。寇连善正在核算钱粮,王铮大步流星走进来。
“寇大人,好手段。”王铮把马鞭扔在桌上,“李家不仅乖乖交了八十头牛,还献出了双辕犁的图纸。现在正忙着找工匠,说要办个犁具工坊。”
寇连善抬头笑了笑:“不是在下手段高明,是将军兵威赫赫。软硬兼施,方是治道。”
“但有一事,”王铮皱眉,“刘家那边,听说李家吃了亏,主动献出百头耕牛,还捐银五千两。这个……收不收?”
“收,当然收。”寇连善提笔记录,“但要记清楚,是‘捐’,不是‘罚’。刘家既然识时务,咱们就给个面子。往后汉中要长治久安,还得靠这些大户。”
正说着,一个衙役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将军!城外……城外来了好多土匪!”
二月初五,褒斜道。
王铮带着五百骑兵赶到时,匪患已经平息了。不是官兵平的,是一伙商队自己打的。
那是南宫家的商队——三十辆大车,载满布匹、药材、铁器,从西安来汉中。护卫只有百来人,却在褒斜道狭窄处遇上了三百多土匪。按常理,这该是场屠杀。
但南宫家的护卫不一样。他们不是寻常镖师,是跟着南宫雪打过仗的老兵。更惊人的是,车队里居然有五门虎蹲炮——虽然是小炮,但架在车顶一轮齐射,就把土匪打懵了。
王铮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土匪死了五十多,剩下的逃进深山。商队只伤了七人,无一死亡。
“王将军,”商队管事迎上来,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在下南宫禄,奉我家小姐之命,送物资来汉中。”
王铮下马,看着那些大车:“南宫校尉……有心了。”
“小姐说了,汉中初定,百废待兴。这些布匹可做寒衣,药材可治疫病,铁器可打农具。”南宫禄顿了顿,“还有,小姐让在下转告将军——新政虽好,但需武力为后盾。汉中四塞之地,土匪横行,不清剿干净,什么令都是空文。”
王铮点头:“本将明白。敢问南宫管事,可知这股土匪的底细?”
“问过了俘虏,”南宫禄压低声音,“不是寻常土匪,是溃兵。孙传庭兵败后,不少溃兵逃入秦岭,聚众为匪。这股还算小的,听说太白山那边,有一股上千人的。”
王铮脸色凝重。他只有八千兵马,要守汉中十县,要屯田,要练兵,还要剿匪……捉襟见肘。
“将军不必忧心,”南宫禄似乎看出他的难处,“小姐说了,南宫家在陕南有三十多处货栈,每处可出护商队五十人。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人,虽不是正规军,但剿匪足够。只要将军下令,随时听调。”
王铮愣住了。私兵?这不合规矩。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哪有什么规矩。能剿匪安民,就是好规矩。
“那就有劳了。”他抱拳道,“但有一条——剿匪所得,七成归公,三成自留。不得滥杀,不得扰民。”
“得令!”南宫禄行了个军礼,竟有模有样。
二月初十,汉中城西的荒地上,起了一座奇怪的院子。
院子很大,有三十多间屋,却不是住宅,也不是衙门。门口挂着匾,上书三个大字:惠民医局。
这是寇连善的主意。他说乱世之中,疫病比刀兵更杀人。汉中流民聚集,若不防病,一旦瘟疫爆发,前功尽弃。
但建医院容易,找大夫难。汉中稍有名望的大夫,都被大户请去做私家郎中,谁愿意来这“惠民医局”伺候穷苦人?
寇连善的办法很简单——请不来,就“请”。
二月初八,他带着衙役去了城南薛神医家。薛神医今年七十有三,是汉中第一号名医,祖上三代御医。李慕堂生病请他,要八抬大轿;刘老爷请他,要预付百两。
“薛老先生,”寇连善恭恭敬敬行礼,“在下想请老先生出山,主持惠民医局。”
薛神医眼皮都没抬:“老夫年事已高,不堪劳累。寇大人另请高明吧。”
“若老先生不愿主持,可否每月坐诊三日?薪俸从优。”
“三日?”薛神医冷笑,“寇大人,老夫出诊一日,诊金五十两。大人出得起吗?”
寇连善沉默了。他出不起。府库空虚,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但他有别的办法。
“薛老先生,”他缓缓道,“崇祯六年,令郎薛平在西安行医,因用错药治死了一个富商之子,被判斩监候。是令婿花了五千两银子,买通按察使,改判流放。可有此事?”
薛神医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老先生心里清楚。”寇连善从袖中取出一卷案牍,“按察使去年被朝廷查处,这份供词已经送到西安。大帅的意思是,往事不究。但若老先生愿为惠民医局出力,这事就永远封存。”
威逼。赤裸裸的威逼。
薛神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寇连善:“你……你这狗官!与土匪何异!”
“土匪害民,本官救民。”寇连善面不改色,“老先生选吧。是去医局坐诊,还是让令郎的旧案重审?”
薛神医跌坐在太师椅上,老泪纵横。良久,终于点头。
二月初十,惠民医局开张。薛神医坐在正堂,面前排着长队。第一个病人是个老农,手上生疮流脓,臭不可闻。要在往日,薛神医看都不会看一眼。但今日,他只能忍着恶心,仔细诊治。
寇连善站在门外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副手小声问:“大人,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寇连善摇头,“你知道去年汉中死了多少人吗?光是伤寒就死了三千。那些都是穷苦人,请不起郎中,买不起药,只能等死。薛神医一年救一百个富人,我逼他救一千个穷人,哪个过分?”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初春的阳光下有些佝偻。
医局里,薛神医看完第十个病人时,忽然停下了。那是个孩子,高烧不退,身上长满红疹。他认得这病——麻疹,穷人孩子常得,十死三四。
他开完药方,看着孩子母亲千恩万谢地离开,忽然问学徒:“今日看了几个了?”
“十七个。”
“哦。”薛神医端起茶碗,茶已凉了。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刚学医时,师父说:“医者仁心,当救死扶伤,不论贵贱。”
什么时候开始,他只给富人看病了呢?
“明天……”他放下茶碗,“早点开门。”
二月十五,汉中府衙收到西安急报。
王铮和寇连善一起看的信。信是沈正阳亲笔,只有一页纸,但内容惊人。
“建虏第三次入塞,已破长城。卢象升战死,洪承畴被急调回京。中原空虚,张献忠破襄阳,李自成围开封。朝廷自顾不暇,此乃天赐良机。”
“命:王铮部固守汉中,操练兵马,广积粮草。开春后,待潼关出兵,东西呼应,共取四川。”
“新政须坚定不移。陕甘已行《专利令》《盈利税法》,汉中可为试点。遇阻则破阻,遇难则克难。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信的最后,有一行小字:“苏大柱葬于剑阁。墓碑无名,只刻‘兄弟’二字。勿念。”
王铮放下信,久久不语。寇连善轻声道:“大帅这是要……取天下了。”
“早就开始了。”王铮走到窗前,窗外汉中城炊烟袅袅,那是新安置的流民在生火做饭,“只是从前是求生,现在是争鼎。”
“将军觉得,能成吗?”
王铮没有回答。他看着那些炊烟,想起七年前在榆林,沈正阳带着十八个弟兄杀出重围时说的话:“这世道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自己打出一个活路来。”
如今,活路有了。但路的前方,是更血腥的战场,更艰难的抉择。
“寇大人,”他忽然转身,“你说,咱们做的这些——分田、剿匪、建医院、行新政——是为了什么?”
寇连善想了想:“为了百姓能活。”
“对。”王铮点头,“只要这个初心不变,路就不会走错。至于成不成……尽人事,听天命。”
窗外,夕阳西下,汉中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这座饱经战乱的城市,终于有了一丝安宁的气息。
但两人都知道,这安宁,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春天的汉中,万物复苏。而整个天下,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