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阳站在都督府书房的窗前,手里捏着一封刚到的密报。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大帅,”周子恒推门进来,肩头微湿,“王都尉的军报到了,走八百里加急。”
沈正阳接过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信筒。拆开火漆,展开信纸——是王铮的亲笔,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
“臣王铮顿首:三月廿七克成都,张逆献忠溃走川南。四月初三,收降明军残部一万七千,得粮仓十二座,存粮三十万石。川中土司二十七家,已归附二十三家。蜀地初定,百姓箪食壶浆……”
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咀嚼。当看到“蜀地初定”四个字时,闭了闭眼。
“成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悦,只有如释重负的疲惫。
周子恒眼睛一亮:“四川拿下了?”
“拿下了。”沈正阳把信递给他,“王铮干得漂亮。不但拿下成都,还收降了明军,稳住了土司。三个月,从汉中到成都,他比我想的还要快。”
周子恒快速浏览信件,越看越激动:“三十万石粮!大帅,这下咱们——”
“这下咱们西顾无忧了。”沈正阳接过话头,转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从西安出发,向西划过汉中,向南划过成都,然后停在长江上游,“四川在手,粮仓有了,退路有了。现在……”
他的手指向东移动,越过黄河,停在山西的位置。
“该解决这边了。”
同一场春雨,落在北京城北镇抚司诏狱的天井里。
孙传庭坐在牢房角落的草铺上,盯着从天窗漏下的那一小方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窗棂滴进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滩。他伸出枯瘦的手,接了几滴,抹在脸上。
冷。刺骨的冷。
从去年腊月下狱,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他经历了三次审讯,两次用刑,但问来问去都是那些话:为何兵败?是否通贼?有无贪墨?
他一一答了:兵败因兵力不足、贼军狡诈;不通贼;未贪墨。
没人信。或者说,没人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替罪羊,为西安的惨败,为五万大军的覆灭,为大明在西线的崩溃,找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所以他在等死。秋后问斩的圣旨已经下了,只等日子到。
牢门忽然响起开锁的声音。孙传庭没动,连眼睛都没眨。大概是送饭的,或者又是来提审的——无所谓了。
但来的不是狱卒。
两个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老太监手里捧着一卷黄绫,在阴暗的牢房里格外刺眼。
“孙传庭接旨——”
孙传庭愣了愣,缓缓起身,跪倒。膝盖磕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太监展开黄绫,尖细的嗓音在牢房里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兵部尚书、督师孙传庭,虽丧师辱国,然念其旧日微功,今国家危难,用人之际,特赦其罪。即日起复,加兵部尚书衔,授山西巡抚,总督山西军政,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钦此。”
圣旨念完了。牢房里一片死寂。
孙传庭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雨水还在滴,一滴,两滴,三滴,打在他的后颈上,冰凉。
“孙大人,”老太监把圣旨递过来,“接旨吧。”
孙传庭抬起头,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那道从眉骨到下巴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中狰狞如蜈蚣。他没接圣旨,反而问:“山西……现在什么情形?”
老太监和锦衣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锦衣卫低声道:“沈贼正阳,已定陕甘,取汉中,平四川。今率十万大军,陈兵潼关,不日将东出。山西……危如累卵。”
“十万?”孙传庭笑了,笑声嘶哑难听,“去年在西安,他只有四万疲兵,就全歼我五万精锐。如今十万精锐东来,山西那些卫所兵,挡得住?”
“所以皇上才启用大人。”老太监说,“满朝文武,只有大人与沈贼交过手,知他深浅。皇上说……望大人能复制洪督师的潼关之围,将沈贼挡在山西之外。”
复制洪承畴?孙传庭又笑了。洪承畴在潼关围了沈正阳三个月,最后呢?沈正阳一个金蝉脱壳,奔袭千里解了西安之围,反过来把我孙传庭打得全军覆没。
“皇上还说了,”老太监补充道,“若大人能力挽狂澜,既往不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孙传庭不笑了。他盯着那卷黄绫,盯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盯着那个鲜红的玉玺印。
力挽狂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个道理,崇祯不懂,满朝文武不懂,但他懂。
可他有的选吗?
要么死在诏狱,遗臭万年;要么死在山西,马革裹尸。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圣旨。黄绫很轻,在他手里却重如千钧。
“臣……”他顿了顿,“孙传庭,领旨谢恩。”
四月十五,潼关。
春日的阳光洒在关城上,将斑驳的城墙照得金黄。关内关外,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十万青鸾军在此集结,从关城一直排到十里外的营寨,黑压压望不到头。
沈正阳登上关楼。他今日穿着全套甲胄,猩红披风在春风中猎猎作响。身后跟着曾大牛、刘虎、葛鹏、袁大山等一众将领,个个盔明甲亮,神情肃穆。
关楼下,十万将士鸦雀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招展的猎猎声,和远处黄河奔流的涛声。
“兄弟们!”
沈正阳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关城上下。这是特意搭建的传声台——用铜管和牛皮构造的简易扩音装置,能让他的声音传得更远。
“三个月前,我们在这里血战,挡住了洪承畴十万大军。三个月后,我们又站在这里——但这一次,不是守,是攻!”
他停顿,目光扫过下方密密麻麻的将士。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有紧张,有兴奋,有渴望,唯独没有恐惧。
“东边是什么?是山西!是大明最后的屏障!拿下山西,关中与中原连成一片,这万里河山,就尽在我们掌中!”
“但这一仗,不会容易。”他话锋一转,“朝廷起用了孙传庭——就是去年在西安被我们打败的那个孙传庭。他如今是山西巡抚,手握重兵,要跟我们死战。”
下方传来嗡嗡的议论声。孙传庭的名字,很多老兵都记得。那是个狠角色,虽然败了,但打得惨烈。
“怕吗?”沈正阳忽然提高音量。
短暂的沉默,然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
“不怕——!”
“对!不怕!”沈正阳握拳,“去年我们能打败他,今年照样能!而且这一次,我们兵更多,粮更足,枪更利!更重要的是——”
他指向东方:“山西的百姓在等我们!等我们去解救他们,等我们带去‘青鸾军至,不纳粮’的承诺!等一个太平世道!”
吼声更响了,像惊雷滚过大地。许多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挥舞手中的兵器。
沈正阳抬手,下方渐渐安静。
“本帅知道,你们中很多人,家就在山西。”他的声音缓和下来,“父母妻儿,还在那边受苦。这一仗,不只是为天下,也是为你们的家人!”
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东方:
“今日,我们出潼关,取山西!明日,我们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乱世,该结束了!这江山,该换主人了!”
“出发——!”
号角齐鸣,战鼓雷动。十万大军如决堤的洪水,涌出潼关,涌向东方。
沈正阳站在关楼上,看着这支他亲手打造的军队,看着他们昂扬的士气,看着他们整齐的队列。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暖而明亮。
“大帅,”曾大牛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探马来报,孙传庭已经到了太原。他收拢了山西各处兵马,号称二十万,正在加固城防。”
“二十万?”沈正阳笑了,“虚张声势。山西能战的兵,最多八万。其他的,不过是拉来凑数的民夫。”
“那咱们……”
“按原计划。”沈正阳收剑入鞘,“先取平阳、潞安,扫清外围。把太原变成孤城,再慢慢收拾。”
他转身下城,猩红披风在身后扬起如旗。
春风正劲,吹过关楼,吹过黄河,吹向那片即将迎来血与火的土地。
而千里之外的太原城中,孙传庭正站在巡抚衙门的阁楼上,望向西方。
他也听到了风声。不是春风,是兵锋。
“来了……”他喃喃道。
手中的尚方宝剑很沉,沉得他几乎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