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三,平阳府。
这座位于汾河之畔的千年古城,此刻城门紧闭,城头旌旗林立。知府杨文岳是个五十多岁的文官,此刻却披着不合身的山文甲,在城楼上来回踱步,额头上全是冷汗。
“大人,”守备千总王忠抹了把脸,脸上沾满灰尘,“贼军前锋已到十里外,看旗号是曾大牛部,至少一万五千骑兵。”
杨文岳脚步一顿,声音发颤:“孙巡抚的援军……援军何时能到?”
“太原来使说,孙大人令我等坚守五日,援军必至。”王忠顿了顿,压低声音,“但卑职派出的探马回报,太原方向并无大军调动的迹象。”
杨文岳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城墙垛口,望向城外——远处烟尘滚滚,像黄龙般贴着地面翻滚而来。马蹄声已经隐约可闻,沉闷如远雷。
“五日……”他喃喃道,“就凭城中这三千老弱残兵,如何守得五日?”
“大人,”一个幕僚凑过来,声音更低,“不如……不如开城……”
“住口!”杨文岳厉声喝止,但声音里没有多少底气。他看着城头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有的连站都站不稳;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件从武库翻出来的、锈迹斑斑的甲胄,忽然惨笑起来。
“我杨文岳,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历官二十五载,自问未贪一文,未害一民。”他望着越来越近的烟尘,声音苍凉,“今日却要死在这平阳城头……也罢,也罢,忠臣死社稷,死得其所。”
他整了整衣甲,对王忠道:“传令,死守。敢言降者,斩!”
命令刚下,城外忽然响起震天的号角声。
青鸾军到了。
曾大牛勒马立于平阳城西三里处的小丘上,单筒望远镜抵在右眼。
城墙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守军稀稀拉拉,旗帜杂乱,甚至有几处垛口无人值守。这种城,他半个时辰就能拿下。
“将军,”副将策马上前,“劝降吗?大帅有令,能降则降,减少伤亡。”
曾大牛放下望远镜,咧嘴笑了:“你看城头那架势,像是要降的样子吗?杨文岳那老书生,我听说过,是个死脑筋。”
他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不过大帅说了,要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传令——炮兵上前,先打一轮实心弹。不要打城墙,打城楼。”
“打城楼?”
“对。”曾大牛眼中闪过狡黠,“把城楼轰塌了,让杨文岳知道咱们火器的厉害。他若识相,就该知道守不住。”
命令传下。三十门改良过的红夷大炮被推上前线,炮口高昂,对准平阳城西城楼。这些炮是汉中军械工坊的新产品,射程更远,精度更高。
“预备——”
炮手们调整角度,装填弹药。实心铁弹重十二斤,一发足以击碎砖石。
“放!”
轰——!
三十门炮同时怒吼,炮口喷出橘红色的火焰,硝烟瞬间弥漫了炮兵阵地。铁弹呼啸着飞向城墙,在空中划出三十道黑线。
杨文岳正在城楼上鼓舞士气,忽然听见凄厉的破空声。他抬头,看见几十个黑点急速放大——
“趴下!”
话音未落,第一发炮弹击中了城楼正中的立柱。碗口粗的木柱应声而断,碎木四溅。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城楼像是被无形巨锤连续重击,砖石崩裂,木梁折断,瓦片如雨般坠落。
“大人小心!”王忠扑过来,把杨文岳按倒在地。
一块磨盘大的砖石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轰然碎裂。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刻钟。等硝烟散去,西城楼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残垣断壁间,隐约可见被掩埋的尸体和伤员。哀嚎声、求救声、惊恐的哭喊声混成一片。
杨文岳被亲兵从瓦砾中扒出来,官帽掉了,发髻散了,脸上全是血和灰。他看着眼前的惨状,浑身发抖。
“这……这是什么炮……”他喃喃道。
王忠抹去嘴角的血,嘶声道:“大人,守不住了!一轮炮击就成这样,若他们轰城墙……”
话没说完,城外响起了整齐的呼喊:
“平阳守军听着——!青鸾大帅有令:开城者免死!顽抗者,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声音洪亮,在残破的城墙间回荡。城头守军面面相觑,许多人已经悄悄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杨文岳挣扎着站起,望着城外黑压压的敌军,又回头看看城中——透过城楼废墟,能看见城内百姓惊恐的脸,能听见孩童的哭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灰。
“开……开城门吧。”
四月廿八,潞安府。
知府陈邦彦的选择和杨文岳完全不同。
他今年四十二岁,天启二年进士,做过刑部主事,外放知府刚三年。此人精明强干,也懂得审时度势。当青鸾军前锋刘虎部兵临城下时,他没有上城头,而是坐在府衙大堂,召集了城中士绅大户。
“诸位,”陈邦彦开门见山,“贼军已到城外,号称三万。城中守军几何?两千。能战者几何?不足八百。这城,守得住吗?”
堂下一片死寂。许久,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道:“府尊,孙巡抚有令,各城需坚守待援……”
“孙传庭自身难保。”陈邦彦打断他,“太原被围,援军从何而来?就算来了,打得过贼军的火器吗?平阳城楼,一轮炮击就塌了。咱们潞安的城墙,比平阳如何?”
众人不语。
“再者,”陈邦彦站起身,走到堂中,“诸位可知贼军新政?陕甘之地,三年免税,官绅一体纳粮。听逃难来的商贾说,汉中那边,流民分田,工匠受赏,商贾减税——比在大明治下,如何?”
这话戳中了要害。在座的都是地主、商人,最关心的就是自家产业。若真如陈邦彦所说,青鸾军并非流寇,而是懂得治国的新主……
“府尊的意思是……”有人试探。
“我的意思是,”陈邦彦一字一顿,“开城,迎贼。”
满堂哗然。
“这……这可是叛国啊!”
“万一贼军言而无信……”
“朝廷追究下来……”
陈邦彦抬手止住议论:“叛国?诸君,大明还有国吗?辽东建虏,中原流寇,陕甘反贼——这天下,早就不是大明的天下了!至于朝廷追究……等朝廷有本事打到潞安再说吧。”
他环视众人:“我意已决。愿随我者,留;不愿者,现在就可离城。但丑话说在前头——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
堂内沉默良久。终于,那白发老者缓缓起身,对着陈邦彦深深一揖:“老朽……愿随府尊。”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乱世之中,活命要紧,家业更要紧。
当日午时,潞安城门大开。陈邦彦率领城中官吏士绅,白衣出降。
刘虎骑在马上,看着跪在道旁的这群人,皱了皱眉:“你是知府?”
“罪官陈邦彦,率潞安全城军民,恭迎将军入城。”陈邦彦伏地叩首。
“起来吧。”刘虎下马,“城中粮仓、武库、银库,可都完好?”
“完好无损!罪官已令人封存,静待将军查点。”
刘虎点点头,对陈邦彦高看了几分。这人识时务,也有手段,是个可用之才。
“陈知府,”他说,“大帅有令:凡主动归附者,官职暂留,以观后效。你好生安抚百姓,维持秩序。若有差错——”
“罪官明白!”陈邦彦连忙道,“定不负大帅与将军厚望!”
五月初三,太原。
孙传庭站在巡抚衙门的阁楼上,手里捏着两份急报。一份来自平阳,一份来自潞安。平阳失守,知府杨文岳被俘;潞安投降,知府陈邦彦献城。
短短十日,太原南面门户尽失。
“大人,”总兵周遇吉——山西总兵——脸色凝重,“贼军推进太快。照这速度,最多五日就能兵临城下。”
孙传庭放下急报,望向窗外。太原城街道上,士兵正在搬运滚木礌石,百姓在协助挖壕沟,一派备战景象。但仔细看,那些士兵很多是新募的壮丁,连兵器都拿不稳;百姓脸上满是惶恐,动作迟疑。
“城中现有多少兵马?”他问。
“标营三千,卫所兵五千,新募壮丁两万。”周遇吉顿了顿,“但真正能战的……不足八千。”
“粮草呢?”
“省库存粮十五万石,加上大户存粮,可支半年。但若围城……”
“一定会围城。”孙传庭打断他,“沈正阳不是莽夫,他绝不会强攻太原这种坚城。一定会先扫清外围,切断粮道,困死我们。”
周遇吉咬牙:“那……突围?”
“往哪突?”孙传庭苦笑,“东面是太行山,北面是大同——大同总兵姜镶首鼠两端,未必肯援。西面、南面都是贼军。我们……已成孤城。”
两人沉默。阁楼里只听见窗外风声,和远处士兵操练的号令声。
良久,孙传庭忽然问:“周总兵,你说……这大明,还有救吗?”
周遇吉愣了愣,低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无救,都要尽忠。”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传庭喃喃道,“可我吃的禄,是百姓的粮;我尽的忠,却是让更多百姓去死……”
他转过身,看着周遇吉:“传令:加固城防,深挖壕沟。将城外十里内的树木全部砍光,水井全部填平。从今日起,太原全城进入战备,许进不许出。”
“大人,这……百姓会怨……”
“怨就怨吧。”孙传庭声音很轻,“反正城破之日,都是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周遇吉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孙传庭眼中的决绝,终究没开口。他抱拳行礼,转身下楼。
孙传庭独自站在阁楼上,望向南方。那里,青鸾军的旗帜正在一步步逼近。
他想起了西安城外,沈正阳站在山坡上对他说的话:“洪大人别送了,回去吧。”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如今果然,短短一年,席卷陕甘,鲸吞四川,现在又要拿下山西。
“沈正阳啊沈正阳,”他低声自语,“你到底要做什么?真的只是要改朝换代吗?还是……”
风吹起他花白的鬓发,像在回应,又像在叹息。
五月初五,汾水河畔。
沈正阳的大营扎在平阳与太原之间的一处高地上。从这里往北能望见太原城的轮廓,往南能看见汾河蜿蜒如带。
中军大帐里,将领们正在议事。
“大帅,”曾大牛指着地图,“平阳、潞安已下,汾州、泽州传檄而定。现在太原以南,就剩介休、孝义几个小城,不足为虑。咱们是不是该直扑太原了?”
刘虎却摇头:“孙传庭不是庸才。他肯定在太原等着咱们。强攻伤亡太大,不如围困。”
“围困?”曾大牛瞪眼,“那得围到什么时候?城中存粮至少够半年!”
“那就围半年。”刘虎说,“反正咱们现在粮草充足,耗得起。围到城中粮尽,自然不攻自破。”
两人争执不下,其他将领也分成两派。沈正阳静静听着,直到帐内渐渐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都说得有理。”沈正阳终于开口,“但都只说对了一半。”
他走到地图前:“太原要围,但不是死围。曾大牛——”
“末将在!”
“你率两万骑兵,绕过太原,北上大同。”沈正阳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大同总兵姜镶,是个骑墙派。你去,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归附,要么灭亡。”
“得令!”
“刘虎。”
“末将在!”
“你率三万步卒,在太原城南二十里扎营,修建营垒,做出长期围困的姿态。”沈正阳说,“记住,围三阙一——北门留出来,让孙传庭觉得有路可退。”
刘虎眼睛一亮:“大帅是想……”
“想让他突围。”沈正阳微笑,“孙传庭若死守,咱们就得强攻。但他若突围,野战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可他会中计吗?”
“会。”沈正阳肯定地说,“因为他没得选。城中粮草有限,士气会越来越低。等他发现北面‘有空隙’,一定会尝试突围——哪怕知道可能是陷阱,也会赌一把。这是人性。”
众将领心服口服。大帅不仅懂军事,更懂人心。
“葛鹏、袁大山。”
“末将在!”
“你们各率一万人,扫荡太原周边州县。记住,以招降为主,攻战为辅。咱们要的是完整的山西,不是一片废墟。”
“明白!”
命令一一发下,众将领命而去。大帐里只剩沈正阳和周子恒。
“大帅,”周子恒轻声道,“孙传庭此人……可惜了。”
“是可惜。”沈正阳点头,“若在太平年间,他该是名垂青史的良将。可惜生在乱世,又遇昏君。”
“若能招降……”
“招降不了。”沈正阳摇头,“他那种人,忠的不是某个皇帝,而是心中的‘道’。在他心里,我们是贼,是乱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走到帐外,望着北方太原方向的星空。夜色如墨,星辰璀璨。
“子恒,你说这天下,什么最重要?”
周子恒想了想:“民心?”
“对,也不对。”沈正阳说,“是活着的人。死了的忠臣,只是史书上的几行字。活着的百姓,才是江山。”
风吹过营寨,旌旗猎猎。远处传来士兵巡夜的梆子声,一声,两声,三声。
沈正阳深吸一口气:“传令全军,休整三日。三日后,兵临太原。”
“这一仗,要打得漂亮。不仅是为取山西,更是要让天下人看看——这乱世,该由谁来终结。”
夜色深沉,太原城在远方如巨兽蛰伏。
而新的黎明,正在东方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