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金陵,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秦淮河的水汽混着午后灼人的阳光,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霭,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唯有紫金山麓,借着山势和满山葱茏林木,还能寻得几丝难得的阴凉。
武备学堂就建在山脚下一片依坡而上的开阔地。白墙黑瓦,飞檐斗拱,格局方正严谨,不像书院,倒像一座森严的军营。只是那高高的门楣上,挂着方腊亲笔题写的匾额,四个擘窠大字:“砺刃铸魂”,笔力雄浑,金钩铁划,透着一股子沙场磨洗出来的锋锐之气。
今日是学堂开学的第一日。
能容纳三百人的大讲堂内,此刻座无虚席。坐在下面的,不是翩翩学子,而是一群年龄、相貌、气质迥异的“学员”。有脸庞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见锋芒的年轻军官苗子;有满面风霜、手上刀疤纵横的中下层老行伍;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文士衫、但坐姿笔挺得有些别扭的青年——那是从新成立的“格物院”选拔过来旁听的理科尖子。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靛青色棉布学员服,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讲堂前方。
空气里除了闷热,还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和期待。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没人敢抬手去擦。
讲堂前方,没有传统的夫子讲台,只有一个高出地面尺许的木制平台。平台后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不是寻常的山水舆图,而是一张用墨线精细勾勒、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和数据的地形地貌与兵力部署综合示意图,图上大片区域还被特意染成深浅不一的赤色。
平台一侧,立着一个木架,架上蒙着深蓝色的绒布,看不出底下盖着什么。
“大王驾到——!”
随着门口侍卫一声低沉的通传,讲堂内所有人“唰”地一下全体起立,动作整齐划一,甲片(少数被允许着甲的老军官)摩擦发出轻微的铿锵声。
方腊走了进来。
他没穿冕服,也没着甲胄,就一身半旧的月白色细葛布直裰,腰束革带,脚蹬黑布靴。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额角可见细微的汗迹。手里没拿书卷,只捏着几页写满字的素笺。
他步履平稳地走上平台,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紧绷的、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面孔。
“都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学员们无声落座,依旧挺直如松。
方腊将手中素笺随手放在一旁空着的案几上,没有开场白,也没有训诫,径直走到那个蒙着蓝绒布的架子旁,伸手,轻轻揭开了绒布。
底下露出来的东西,让不少学员眼神一凝。
不是预想中的宝剑、兵书或帅印。
是五支乌黑锃亮的燧发枪,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旁边还有一个拆卸开的燧发机组件,各个零件——击锤、燧石夹、主簧、阻铁、扳机连杆——被分门别类地放在铺着白色细绒的托盘里,在从高窗透下的天光里,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认识这个吗?”方腊拿起其中一支完整的燧发枪,单手平举,问台下。
短暂的沉默后,前排一个年轻学员鼓起勇气大声回答:“报告!认识!是‘炎武一式’燧发铳!”
“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装药,填弹,压实,瞄准,扣扳机!”
“知道它为什么能打响吗?”
这个问题让台下出现了短暂的骚动。知道怎么用就行了,为什么能打响?不就是扣扳机,燧石打火点着药池里的火药吗?这有什么为什么?
方腊将枪放回架子,走到那个拆卸开的零件托盘前,拈起那颗小小的、被打磨成特定形状的燧石。
“我们先从这块石头说起。”他将燧石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这石头,叫燧石。很硬,用铁敲它,能溅出火星。古人用它取火,用了上万年。但为什么是它?为什么不是别的石头?”
他放下燧石,又拿起那个黄铜的燧石夹:“再看这个夹子。为什么要做成这个形状?为什么要用黄铜,不用铁?为什么夹口的弧度要刚好这么大?为什么固定燧石的鹿皮垫,厚度要控制在零点三寸,不能多也不能少?”
一连串的“为什么”,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在学员们心中荡开一圈圈涟漪。他们中很多人用过火铳,甚至有人参与过燧发枪的测试,可从未如此细致地思考过这些“理所当然”的背后。
方腊没有等他们回答,走到讲堂一侧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大木板前。木板上用炭笔画着简单的图示和算式。他拿起一支炭笔,在板上一边画一边讲:
“燧石打出的火星,温度大概在……”他写下几个数字,“需要足够的热量,才能在瞬间引燃药池里颗粒细密、混合均匀的黑火药。药池的大小、深浅、开口角度,决定了火星落进去的概率和燃烧的效率。这涉及到热量传导、空气流动……”
他讲得很快,用语却力求直白,不时用炭笔勾勒出气流走向、热量扩散的示意图。学员们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但随着那些抽象的“热量”、“概率”、“效率”与眼前具体的枪械零件联系起来,一些模糊的概念开始变得清晰。
“再看这个。”方腊放下炭笔,又拿起那根钢制的主簧,“这根弹簧,提供击锤撞击燧石的力量。力量太小,火星不够;力量太大,燧石容易碎,零件也易磨损。多大的力量合适?这就需要计算。”
他在木板上写下“弹性模量”、“应力”、“应变”等词,旁边配上简单的公式和受力分析草图。“不同的钢材,热处理方式不同,弹性就不同。淬火的温度、时间,回火的工艺,决定了这根弹簧用多少次会疲劳、会失效。而这些,又取决于炼铁时矿石的成分、焦炭的质量、鼓风的强度、甚至是炼炉的形状和耐火材料的纯度!”
他的话语,像一把奇特的钥匙,将一件杀人兵器,与地下的矿藏、山间的树木、河里的水流、炉中的火焰……与整个山川大地、物产人工,全部串联了起来。一支燧发枪,不再仅仅是“兵仗局”出品的一件武器,而成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系统中的终端产物。
台下,那些格物院来的年轻文士,眼睛越来越亮,他们发现自己学的那些“奇技淫巧”、“无用算学”,在此刻竟然焕发出如此凌厉而实用的光芒。而那些行伍出身的军官,则从最初的困惑不解,渐渐陷入了沉思。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只是在使用一件“器物”,却从未真正理解这件“器物”从何而来,因何而成。
“你们将来,有人要带兵,有人要管后勤,有人要督造军械,有人要参谋军机。”方腊走回平台中央,声音沉稳而有力,“但无论是哪一个位置,如果你们只把这燧发枪看作一支‘枪’,只关心它能不能打响、打得远不远、准不准,那你们就永远只是一个……使用者。一个被工具支配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而我要你们成为的,是驾驭工具的人,是创造工具的人,是……制定规则的人!”
“如何才能驾驭?如何才能创造?如何才能制定规则?”他自问自答,“靠的就是你们对‘为什么’的追寻,对背后原理的掌握!知道燧石为什么能打火,你就能去寻找更好、更便宜的打火材料!知道弹簧的力量如何计算,你就能去改进冶炼和热处理工艺,造出更耐用、更有力的机簧!知道药池燃烧的效率受什么影响,你就能去调整火药的配方和颗粒度,甚至……去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黑火药爆发出更强十倍、百倍的力量?!”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进某些人的脑海。比黑火药强十倍百倍的力量?那是什么?可能存在吗?
“战争,从来不只是勇气和血肉的比拼。”方腊的声音在寂静的讲堂里回荡,“更是技术、是组织、是资源、是知识的较量!春秋时,铁剑取代铜剑,改变了战争。秦汉时,弩机和骑兵战术,横扫六合。唐宋时,火药初现,城池攻防为之改观。那么现在呢?未来呢?”
他指向架子上的燧发枪:“这东西,比弓弩射得远,比火绳枪打得快,不怕风雨。它今天能让我们在对阵宋军残部时占据优势。可如果有一天,敌人也有了它,甚至有了比它更好的东西呢?我们怎么办?”
他不需要答案,因为他已经给出了方向:“所以,你们坐在这里,要学的,绝不仅仅是排兵布阵、冲锋陷阵。你们要学的,是这燧发枪背后的冶金、是数学、是物理、是化学!你们要明白,一块好铁从哪里来,一道山隘如何测量,一条河流的水文如何影响大军运动,甚至……天上的星辰运转,会不会对气候、对潮汐、对战场时机产生影响?!”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台下绝大多数人对“军事”的认知。战争,竟然可以和星辰运转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看着大王那毋庸置疑的神情,听着那缜密而富有说服力的剖析,一种前所未有的视野和格局,在他们心中轰然打开。
“从明天起,会有专门的教习,带你们深入学习这些‘为什么’。”方腊最后说道,“过程会很苦,很枯燥,你们可能会觉得,这些跟打仗有什么关系?但我要你们记住今天,记住这支被拆开的燧发枪。”
他再次拿起那颗小小的燧石,放在掌心:
“战场上决胜的,有时就是这一点星火。”
“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弄清楚这星火从哪里来,如何让它更亮,更久,更难以熄灭。”
“这,就是武备学堂的第一课。”
“现在,分组上前,仔细看,动手拆,把每一个零件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给我问出来,想明白!”
说罢,他走下平台,将空间留给了那些迫不及待又心怀震撼的学员们。
讲堂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和小心翼翼的触碰声。学员们围拢到架子前,有的仔细端详零件,有的尝试组装,有的则拉着旁边格物院的同窗,急切地询问那些听不懂的名词和算法。
方腊走到讲堂后方的阴影里,那里,庞万春和林冲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静静地站着。
“大王,”庞万春咂咂嘴,低声道,“您讲的这些……是不是太深了?这帮小子,能听懂吗?”
方腊望着那群簇拥在燧发枪前、神情专注甚至狂热的年轻人,缓缓道: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只要种子种下去了,总有一天会发芽。”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身边两人能听见:
“我们那一代人,是提着脑袋,用血和命,在黑暗里摸索出一条生路。”
“他们这一代人……”他目光深远,“我要给他们火把,给他们地图,给他们指明方向。让他们知道,路不止一条,山外还有山。”
“未来,是属于这些能问‘为什么’,并愿意去找答案的人的。”
窗外,盛夏的阳光炽烈如火,蝉鸣嘶吼不休。
而在这座新建的武备学堂里,一种比阳光更灼热、比蝉鸣更执着的东西——名为“求知”与“探索”的火种——已经在这堂特殊的“第一课”上,被悄然点燃。
它将燃烧多久,照亮多远,无人知晓。
但可以确定的是,从这一天起,战争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形态,已经注定将要被改写。不是被神话,不是被蛮力,而是被那些拆解燧发枪时、眼中闪烁着理性光芒的年轻人,和他们所代表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