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司的衙门设在原杭州府衙隔壁的一处旧官廨里,三进院子,不算大,但胜在清净。秋日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在青砖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已没了夏日的毒辣,带着几分爽利的暖意。
值房在东厢的第二间,窗户开着,正对着院子里的水井。此刻,房里烟雾缭绕,不是香火,是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混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霉味儿,还有一种熬夜之人身上特有的油汗气。
岳飞趴在靠窗的一张巨大条案上,几乎把整个人埋进了纸堆里。
条案上铺着的,不是寻常的公文纸,而是几张拼接起来的、有桌面那么大的厚麻纸。纸上用炭笔和墨线画满了各种图形、符号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左边一张画的是步兵阵列与炮阵(主要是虎蹲炮和少数几门试验性质的野战轻炮)的相对位置图,不同距离用不同颜色的细线标出,旁边注着“火炮弹着区”、“步兵冲锋发起线”、“步炮转换信号区”等等。图边空白处,写满了推演的计算过程和假设条件。
右边一张则是山地行军的路线规划示意图,山峰、河谷、密林、小路、水源、隘口,都被仔细标注,甚至还用阴影表示了不同时段的光照方向和可能出现的瘴气区域。旁边另附一页,写的是《山地行军遇伏应急变阵十七条》,每条下面都有简单的示意图和处置要点。
条案一角,堆着十几本边角卷起、墨迹新旧不一的笔记——那是他过去一年多,从北固山渡口到如今,随时随地记下的操练心得、地形观察、阵型推演、乃至和不同出身的老兵闲聊时听来的战场经验。笔记的封皮上,有的写着“江防杂记”,有的写着“步卒操练疑难点”,有的干脆就无题,只有日期。
他已经在这值房里闷了快十天了。
自从林冲将那套“步炮协同”和“复杂地形行军”的课题交给他,让他结合自己带兵和学习的体会,先拿出一套“试行草案”后,他就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训练司的同僚,成分很杂。有林冲从梁山带出来的老教头,有前宋禁军退伍后被招揽的军官,也有像他一样被破格提拔的年轻人。对于他这个“一步登天”的空降参谋,面上客气,背地里不服气的、看笑话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当他开始捣鼓这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时,更是引来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议论。
“岳参谋又在‘画地图’呢?啧啧,这山山水水画的,比工部的堪舆图还精细!”
“步炮协同?说得轻巧!炮一响,地动山摇,烟尘蔽日,前面的步卒耳朵都震聋了,还协同?别被自家炮子崩了就算祖宗保佑!”
“山地行军纲要?嘿,咱们江南多是水网平地,练这个有鸟用?不如多练练怎么划船!”
这些议论,岳飞不是没听见。他只是不吭声,该吃饭吃饭,该操练时跟着去校场看,回来后继续埋首在他的图纸和笔记里。
他知道自己的短板——缺乏大战阵的经验,没指挥过大军团,甚至没真正面对过金军或宋军主力那种排山倒海的冲锋。他所依仗的,是在北固山带那一都兵时对细节的偏执,是在武备学堂如饥似渴吞下的那些新鲜知识(尤其是算术、几何和那点粗浅的力学),是无数次在沙盘和纸上的推演,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怎样才能让弟兄们少死几个”的执着追寻。
此刻,他正咬着笔杆,盯着“步炮协同图”上的一处标记,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里标注的是,当步兵冲锋至距离敌阵五十步时,后方炮火应如何延伸射击,以压制敌阵后方的预备队和弓弩手。难点在于时机。炮火延伸早了,会误伤冲锋的步兵;延伸晚了,敌人预备队压上来,冲锋的步兵就会陷入苦战。这个时机,不仅取决于步兵冲锋的速度,还取决于地形坡度、土壤硬度(影响炮弹落地后跳弹的角度和距离)、当时的风向风速(影响火药烟尘扩散,遮蔽视线),甚至……炮手和步兵指挥官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战术问题,而是涉及到指挥体系、通信保障、兵种信任等一系列更深层次的东西。
岳飞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槐叶清苦气息的凉气。
院子里,几个训练司的文书小吏正围着水井说笑,见他开窗,声音低了下去,投来的目光有些复杂。
岳飞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越过院墙,仿佛看到了凤凰山大校场上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反复演练阵型的士兵,看到了那些因为沟通不畅而延误的战机,看到了假设中炮弹落入己方队伍时那血肉横飞的惨景……
他必须把这些模糊的、血淋淋的可能,变成清晰的、可操作的条文,变成每一个士卒和军官都能理解、能执行的“规矩”。
转身回到案前,他抽出一张新的纸,开始重写关于“步炮协同信号”的章节。他放弃了之前单纯依靠旗语和鼓声的设想,那太容易出错。他设计了一套复合信号体系:白天,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烟花为主,辅以特定节奏的喇叭声;夜间,则以火把数量和摆动的特定轨迹为准。并且规定,信号兵必须由炮队和步队共同选派,一起训练,确保对信号的理解绝对一致。
写到“山地行军遇伏”时,他想起当年在相州老家时,听一个老猎户讲起的山中遭遇野猪群的故事。猎户说,狭路相逢,不能慌,不能退,要立刻抢占上风处和高点,用火和噪音惊扰兽群,同时队伍要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长矛向外……他灵光一闪,将此化用到军事上,设计了几种在山路遇袭时,如何迅速依托地形,变行军队列为环形或半环形防御阵型,并以小队为单位交替掩护撤退或反击的战术动作分解图。
他写得极其细致,甚至有些琐碎。比如规定山地行军时,每个人必须携带至少两条十丈长的绳索;比如在不同坡度下行军,前后队列应保持的最小间距;比如通过密林时,斥候应如何布设简易的音响警戒装置(用丝线连着铃铛);比如在河谷扎营时,炊事单位必须设在营地哪个方位,以防火攻并方便取水……
他知道,这些细节在那些宿将看来可能可笑,是“杞人忧天”。但他更知道,在真正的荒山野岭、生死一线间,往往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决定了谁活着走出去,谁变成路边的白骨。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暗。文书进来点了灯,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岳飞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奋笔疾书。饿了,就啃一口旁边早就冷硬的炊饼;渴了,灌一口凉茶。眼睛干涩发疼,就用冷水浸湿布巾敷一敷。
当他终于写完《山地行军纲要》最后一个字,落下“试行草案初稿·岳飞谨拟·炎武六年八月廿三”的款识时,窗外已经传来了隐约的鸡鸣。
天快亮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摞浸满心血、墨迹未干的文稿,长长吁了口气。心里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只有一种悬空的忐忑。这些东西,有用吗?会被采纳吗?还是会被当成一堆废纸,扔进故纸堆,或者……引来更多的嘲笑?
他不知道。
但他做了他能做的,想到了他能想到的。
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那些真正要拿着这些条文去拼命的人。
三天后。
训练司的正堂里,气氛凝重。
林冲坐在主位,面无表情。下首两边,坐着训练司所有的资深教头、参谋,以及被特邀来评议的庞万春、花荣等高级将领。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刚刚誊抄好的《步炮协同操典(试行草案)》和《山地行军纲要(试行草案)》。
草案已经分发下去有一会儿了。堂内安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
庞万春看得最快,他几乎是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扫过,看到那些繁琐的信号规定和行军细节时,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花荣看得很仔细,尤其是步炮协同部分,手指不时在某些段落上敲击,眼中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几个老教头则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时摇头。
林冲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却不发一言,只是慢慢喝着茶。
终于,一个资历最老的教头忍不住了,放下文稿,清了清嗓子:“林主管,岳参谋这份草案……用心是好的。可未免……太过细琐了些。行军打仗,讲究随机应变,哪能像木匠做活似的,分毫都不能差?这又是信号,又是间距,又是绳索铃铛的……真到了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谁还记得住这些条条框框?”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就说这步炮协同,想法是好的。可炮一响,天崩地裂,兵卒本能就想趴下躲着,还顾得上看什么烟花、听什么喇叭?再说了,咱们现在炮才几门?练这个,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
“山地行军更是……”另一个教头摇头,“咱们眼下主要敌人,要么在江北,要么是沿海的匪寇,都是水网平地居多。花大力气练这个,不是舍本逐末吗?”
质疑声渐渐多了起来,基调大同小异:脱离实际,过于理想化,纸上谈兵。
庞万春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语气倒是直接:“岳飞的用心,咱老庞看得出来,是想把事情办好。可这当兵打仗,不是做算术题。你算得再精,敌人不按你的套路来,怎么办?当年咱们在梁山,后来在帮源洞,哪次不是靠弟兄们临机应变、敢打敢拼杀出来的?靠这些本本……能打胜仗?”
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从实战中厮杀出来的将领最朴素的观念——战场是血与火的熔炉,不是笔墨和算盘的棋盘。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冲,等待他的决断。
林冲放下茶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坐在角落、垂首不语的岳飞身上。
“岳飞。”
“卑职在。”岳飞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草案是你写的。这些议论,你也听到了。”林冲语气平淡,“你有什么想说的?”
岳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林主管,各位将军,教头。卑职自知年幼识浅,未经大战。所拟草案,必有许多疏漏妄想之处。”
他先坦然承认不足,然后话锋一转:“但卑职以为,正因战场凶险,情势万变,才更需要事前有备,有章可循。随机应变,应的是‘意外’之变,而非连‘常态’都应不了。若连平日操练都无一定之规,全凭个人经验临场发挥,则十人十样,百人百样,如何形成合力?如何应对训练有素之敌?”
他走到堂中悬挂的一幅江南地形图前,指着上面错综的水网和星罗的山丘:“各位将军说,江南多水网平地,练山地行军无用。可倘若有一日,我军北伐,过淮河,入中原,乃至进燕山,太行呢?倘若有一日,敌军南侵,不与我决战于旷野,而是诱我入山区,据险而守呢?到那时再练,可还来得及?”
他又指向步炮协同的部分:“至于炮火骇人,士卒畏惧……正因如此,才更需平日严加合练!让士卒习惯炮声在耳边轰鸣,知道炮弹会落在敌人头上而非自己身后,知道冲锋时背后有强大的火力支撑!信任不是凭空而来,是靠一次次的演练、一次次的成功配合积累出来的!现在炮少,才更应珍惜每次实弹合练的机会,把路子蹚熟!否则等将来炮多了,难道让成千上万的弟兄,用性命去现学现卖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句句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穿透力。堂中一时寂静。
林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看向庞万春和花荣:“庞都督,花统领,你们二位以为呢?”
庞万春挠了挠头,他虽然觉得岳飞说得有道理,但总觉得这弯弯绕绕的有点不痛快。花荣却若有所思,他统带神机营,深知火器部队与冷兵器部队配合的难度,岳飞草案中的许多细节,恰恰点中了他平时的困扰。
“试试……倒也无妨。”花荣谨慎地开口,“先在神机营和选锋营(精锐步兵)中挑两个队,按这草案的法子练练看。不行再改。”
庞万春见花荣表态,也挥了挥手:“那就试试吧!大不了练不好再骂娘!”
林冲点点头,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步炮协同操典》与《山地行军纲要》,即日起以训练司名义,下发至各军,作为‘试行操典’。各军可根据实际情况,选择一至两部先行试练,并将试练中出现的问题、修改建议,定期反馈训练司。岳飞——”
“卑职在。”
“草案由你主笔,试行期间,由你负责追踪、收集反馈,并持续修订完善。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一份更具操作性、经过实践检验的修订版。”
“卑职遵命!”岳飞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肃然应道。
“都散了吧。”林冲起身,“记住,试行不是儿戏。练好了,是保命的法子;练不好,就是害命的枷锁。各自掂量清楚。”
众人行礼散去。
岳飞是最后一个离开正堂的。他走到门口,秋日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着庭院中飘落的金黄槐叶,心中百感交集。
草案通过了,可以试行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在接下来的校场上,在那些汗水与泥土混合的操练中,在未来或许会用鲜血来验证的战场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路还长。
但他知道,自己选的路,没有错。
而那些写在纸上的条文,也终将以某种方式,融入这支军队的骨骼与血脉,成为它未来摧城拔寨、克敌制胜的,一种全新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