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的杭州，本该是草长莺飞、暖意熏人的时节。可今年的春天来得迟，昨夜一场倒春寒的冷雨，又将刚刚冒头的嫩绿打蔫了几分，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枢密院军械司的签押房里，却热得像个蒸笼。不是炭火烧得旺，是人心里的火，烧得燥。
花荣、岳飞，还有一个新上任没多久的军械司主事陈默，三人围着一张堆满账簿、图纸和样品的巨大条案，谁也没坐，就那么站着。条案上摊开的几本册子，墨迹淋漓，写满了触目惊心的赤字和问号。
“啪！”
花荣将手里一本簿册重重拍在桌上，簿册的硬壳封面弹跳了一下，扬起一片细小的灰尘。他脸色铁青，腮帮子上的咬肌一棱一棱地鼓动。
“陈主事！你再给我说一遍！三月份的燧石配额，为什么又削减了三成？！”
陈默是个四十出头的文吏，脸型瘦削，颧骨突出，戴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此刻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他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带着无奈：“花统领，不是下官要削减，是实在……实在没有了啊！您要求的‘硬度七级以上、纹理均匀、杂质低于百分之一’的优质燧石，整个江南有稳定出产的就那么几处小矿脉。去岁秋天勘探到的衢州西山矿点，本以为储量丰厚，结果开春一深挖，发现只是表层一层皮，底下全是废石！现在全靠湖州和徽州的两处老矿撑着，产量本就不高，还要优先供应天机院试制新式火帽（一种方腊提出的、替代燧石的点火构想，还在实验室阶段）……能拨给神机营日常训练和储备的，真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那火药呢？！”岳飞的声音还算平稳，但眉头锁得死紧，指着另一本账簿上关于硝石和硫磺的条目，“上个月报上来的硝石纯度，平均只有八成五！硫磺更是掺杂了大量土石和杂质！用这种火药，要么发火率低，要么残渣多容易堵枪管，更别提保证稳定的射程和精度了！陈主事，我记得年前工部就和江西、福建那边签了购销契约，专供提纯过的精硝和硫磺，货呢？！”
陈默的汗流得更凶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岳副统领，货……货是订了。可开春以来，江西那边闹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民乱，说是前宋遗吏和地方豪强勾结，抗缴矿税，冲击官矿，硝石开采和运输都受了影响。福建的海路也不太平，几股海盗联手，专劫运硫磺的商船，上月就有两船货沉了……下官已经催了无数次，可……可实在运不过来啊！”
花荣一拳砸在条案边缘，震得上面的茶杯跳了起来：“这也没有，那也运不来！那你告诉我，大王明令神机营今年底要扩编至三千人满额！现在才多少人？一千二！缺的这一千八百人，枪从哪里来？就算枪造出来了，没有合格的燧石和火药，难道让他们抱着烧火棍去训练？！去打仗？！”
陈默被吼得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岳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他知道光吼解决不了问题。他走到墙边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大炎疆域图前，目光在上面搜寻：“陈主事，除了已知的这些矿点，各地上报的矿产勘探简报里，有没有提到可能出产优质燧石或者硝石、硫磺的新地点？哪怕只是传闻、线索也行！”
陈默连忙翻找旁边一摞厚厚的卷宗，抽出一份：“有倒是有几处……浙南龙泉县有乡民上报，说山中溪涧里捡到过疑似火石的硬石块；广西桂林府也有商旅传言，说深山里可能有硝洞……但都未经证实，路途遥远，勘探需要时间，就算真有，开采、运输、提纯……没有一年半载，根本形成不了产量。”
“远水解不了近渴。”花荣烦躁地打断，“我们现在要的是马上能用的东西！”
签押房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声，和条案上油灯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扩编神机营的命令，是方腊在去年冬天亲眼目睹了青龙山靶场那场震撼演示后，亲自下达的。目标清晰，决心坚定：一年内，神机营要从五百人的试验部队，扩编为一支三千人的、具备决定性战场影响力的独立兵种。
命令简单，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
首先是人。神机营的士兵选拔极其苛刻，不仅要身强体壮、视力良好、能承受后坐力和巨大噪声，更重要的是要头脑灵活、能读懂简单的操作规程和信号、有极强的纪律性和心理承受能力。从各军遴选上来的苗子，淘汰率高达六七成。好容易挑出一批，训练又成了问题。
合格的教官比合格的士兵更稀缺。目前神机营的骨干教官，全是花荣和岳飞带着那最早的五百人，手把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磨出来的。这些教官自己也是摸索着前进，教学经验有限。现在要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再去培训数十倍于己的新兵，质量和效率都难以保证。已经出现了新兵训练进度严重滞后、动作变形、甚至因为操作不当导致枪械损坏或轻微工伤的情况。
其次是枪。天机院燧发坊的“流水线”虽然已经步入正轨，月产量稳定在百支左右，可这个速度对于一年内装备一千八百人的需求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马老三已经拼了老命，带着工匠三班倒，改进工艺，可一些关键零件的加工精度和一致性，依然是产能瓶颈。更重要的是，枪造出来了，还需要长时间的磨合调试，才能达到最佳状态，这个过程同样耗时费力。
最后，也是最要命的，就是花荣和岳飞此刻正在面对的——核心耗材的短缺。优质的燧石、高纯度的硝石和硫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恰恰是燧发枪能否可靠运作的命脉。没有它们，再好的枪也是摆设。
“两位统领，”陈默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地道，“下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说！”花荣没好气地道。
“既然……既然短期内优质燧石和火药原料无法满足，能不能……先减缓扩编速度？或者，新编入的部队，先用淘汰下来的旧式火绳枪，甚至强弓劲弩进行基础训练，等物料供应跟上了，再换装燧发枪？”陈默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看到花荣和岳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胡闹！”岳飞断然否决，“神机营之所以为神机营，核心就在于燧发枪及其配套的全新战术！用火绳枪训练？那练出来的还是神机营吗？那和我们直接扩充现有的火铳营有什么区别？根本形成不了代差优势！”
花荣更是直接骂道：“放缓速度？陈主事，你以为扩编神机营只是为了凑人数吗？这是战略！北边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宋廷现在是苟延残喘，可金人呢？他们的探子就快把江南摸遍了！我们必须抢时间，在金人回过味来、搞出类似的东西或者找到对付我们的办法之前，把神机营的拳头攥紧，攥硬！现在放缓？等于把刀把子递给敌人！”
陈默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连连擦汗。
就在这时，签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韩冲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卷宗。
他没有看陈默，径直走到花荣和岳飞面前，将卷宗放在条案上：“大王手谕，及内务司相关简报。”
花荣和岳飞立刻肃然。花荣拿起卷宗打开，里面是方腊亲笔写的一份简短指示，只有三行字：
“一、燧石问题，可尝试以‘火镰钢’替代部分优质燧石，用于日常训练，天机院会同格物院验证可行性。
二、硝石提纯新法（‘重结晶法’）及硫磺水洗浮选工艺图纸，已下发工部矿冶司，着其全力试验投产。
三、扩编事，进度如实上报，不得虚报，不得隐瞒困难。所需资源，可具清单，由枢密院统筹，特事特批。”
指示后面，附着一份内务司的简报，内容让花荣和岳飞都心头一震。简报显示，近期江南各地市场上，优质燧石和硝石、硫磺的价格出现不正常波动，有数家大商行在大规模囤积居奇。同时，江西、福建等地阻挠矿产运输的“民乱”和海盗劫掠事件，背后似乎都有来历不明的资金支持和情报指引。内务司判断，可能有一股甚至多股敌对势力，已经察觉到了神机营扩编对物料的需求，正在暗中进行破坏和封锁。
“果然……”花荣咬牙道，“有人坐不住了。”
岳飞看着那份简报，眼中寒光闪烁：“他们越是这样，越证明我们走对了路，打中了他们的要害。”
韩冲等他们看完，才平静地开口：“大王让卑职转告二位：困难，早在意料之中。敌之阻挠，恰是我之功绩证明。勿要因噎废食，亦勿要逞强蛮干。缺什么，报上来，举国之力供你们。但三千神机营，年底必须成军，形成初步战力。此乃死命令。”
花荣和岳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和沉甸甸的责任。
“臣，领命！”两人齐声道。
韩冲点点头，不再多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签押房里又剩下三人。但气氛已然不同。
花荣抓起那份简报，对陈默道：“陈主事！立刻以枢密院军械司名义，发函给各地府县，配合内务司，严查燧石、硝石、硫磺市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行为！凡有涉事商行，一律查封，货物充公！涉及官员，严惩不贷！”
“是！下官这就去办！”陈默精神一振。
“还有，”岳飞补充道，“立刻派人，持大王手谕，去工部矿冶司，对接那个什么‘重结晶法’和‘水洗浮选’，我们要派懂行的工匠过去盯着，尽快掌握新技术，提高原料自给率！”
“明白！”
“另外，”花荣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浙南和广西那几个未经证实的矿点线索，“这些地方，也不能光等。以神机营和天机院联合勘探的名义，抽调精干人员，携带专业工具，立刻出发！实地勘察！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住！”
一道道指令迅速下达，签押房里重新忙碌起来。虽然困难依然像山一样堆在面前，但有了明确的方向和最上层的全力支持，那股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窒息感，终于消散了一些。
窗外的冷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惨淡的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照射在湿漉漉的庭院青石板上，泛起微光。
花荣和岳飞并肩站在窗前，望着那抹微光。
“年底……三千人……”花荣低声重复，“老岳，你说，能成吗？”
岳飞沉默片刻，目光坚定：“事在人为。没有燧石，就想别的法子点火。没有好火药，就改进工艺提纯。没有教官，就让老兵带新兵，在实弹训练中摸索总结。路是人走出来的，枪，也是人练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沉：“况且，我们没有退路。这三千人，不仅仅是一支军队。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新时代战争之门的钥匙。再难，也得把它铸出来。”
花荣重重拍了拍岳飞的肩膀，没再说话。
两人都知道，从今天起，神机营的扩编，将不再仅仅是一项军事任务。它将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资源角力、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斗智斗勇的综合性战役。
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迎头撞上去。
撞出一条血路，撞出一个未来。
雨后的庭院，空气清冷。但那间签押房里透出的灯光和忙碌的人影，却仿佛预示着，无论前路多少艰难险阻，这把名为“神机营”的钥匙，都必将在这不屈的意志和举国之力的锻造下，如期成形，淬火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