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末的润州城,冷得像块刚从江里捞上来的石头。寒风从北固山坳口呼啸着灌进来,刮过大街小巷,吹得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在框框作响。衙门正堂虽然生了几个大火盆,铜盆里的兽炭烧得噼啪直响,可那股子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寒气,怎么也驱不尽。
堂下左右两列交椅上,坐着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军官。个个穿着武弁常服,腰杆挺得笔直,脸色却都不大好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像夏日暴雨前闷雷滚动的天空。
卢俊义坐在上首的虎皮交椅上,手里拿着那份刚到的枢密院火漆文书,已经看了第三遍。文书不长,就一页纸,可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烫得他眼皮直跳。
“……擢升润州北固山渡口防营第三都都头岳飞,为正六品骁骑尉,充天策府训练司参谋,秩同统领,即日交割营务,赴杭州听用……”
下面还附着方腊的亲笔批示,就八个字:
“着即办理,毋庸再议。”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卢俊义合上文书,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这些人,有的是跟他从梁山一路打过来的老兄弟,有的是前宋归附过来的将校,有的是这两年在江南新提拔上来的骁勇。他们能坐在这个正堂里,哪个不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哪个不是按着军功簿子、循着资历台阶,一步一个坎儿熬上来的?
可现在,一个二十出头、入伍才一年的小子,就因为被“恰好”巡江的“贵人”看上,连跳六级,直接进天策府训练司当参谋了?“秩同统领”,那就是享受统领的待遇!这算什么?
“咳。”坐在左侧首位的吕方,北固山渡口防营的指挥使,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是卢俊义的副将,也是岳飞的直接上司。这事儿一出,最尴尬的就是他。
“卢将军,”吕方硬着头皮开口,“枢密院这调令……是不是得再斟酌斟酌?岳飞那小子,本事是有,也肯干,可毕竟太年轻,资历太浅。骤然拔擢到这个位置,怕他担当不起,也……也难以服众啊。”
他这话说得还算客气。话音刚落,右侧一个豹头环眼、满脸虬髯的将领就“嘭”地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这是原宋军归附的将领郭盛,现任润州水师副统制,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
“吕指挥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郭盛嗓门震得梁上灰尘簌簌往下掉,“什么叫难以服众?这压根就没法服众!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了多少仗,立了多少功,才有今天?那小子倒好,就因为在江边练了几天兵,画了几张图,就被贵人看上了,一步登天?这他妈叫什么事儿?!传出去,弟兄们还怎么带?还怎么信服上头?!”
他这话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堂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几个梁山出身的老将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分明写着不服。
卢俊义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军中最重资历,最讲公平。这种破格提拔,最易动摇军心。可问题是……下这命令的是大王。那八个字“着即办理,毋庸再议”,就是铁律。
“郭统制,”卢俊义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堂中的嘈杂,“你的意思,本将明白。但这是枢密院的正式调令,有大王亲批。军令如山,岂能因你我好恶而废?”
“将军!”郭盛梗着脖子,“末将不是要抗命!可这……这也太离谱了!天策府训练司是什么地方?那是林教头(林冲)管着的,专管全军操典、军官培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去了能干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是不是胡闹,不是你我说了算。”卢俊义语气转冷,“大王识人之明,你我有目共睹。庞都督、林教头、赵尚书,哪个不是大王破格擢用,方有今日?怎的轮到旁人,就不行了?”
这话把郭盛噎住了。庞万春、林冲这些人,确实也都是被方腊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个个都证明了自己担得起那份信任。可他心里那口气还是顺不过来,憋了半天,瓮声瓮气道:“那……那也不能这么个提拔法!至少,至少得有个说法吧?不然下头的弟兄问起来,咱们怎么交代?”
“说法?”卢俊义拿起那份文书,扬了扬,“这就是说法。大王说此人可用,那便可用。至于下头的弟兄——”他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谁有异议,让他来找我。但有一条,调令已下,三日之内,岳飞必须交割完毕,启程赴杭。在此期间,若有人敢给他使绊子、穿小鞋,或者煽动军心……”
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谁都看得懂。
郭盛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再顶,气呼呼地坐了回去。吕方和其他人见状,也知道此事已无回转余地,都闭上了嘴,可脸上的不平之气,丝毫未减。
“行了,”卢俊义站起身,“吕方,你回去通知岳飞,让他即刻来衙门见我,办理手续。其他人,散了。”
众人行礼告退。郭盛走得最快,靴子踩在青砖地上咚咚作响,像在发泄怒气。
卢俊义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正堂里,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火焰,良久,叹了口气。
他也觉得这提拔太快、太陡。可他也知道,大王从不做无谓之事。既然这么做,必有深意。只是这深意带来的波澜,恐怕不会小。
北固山渡口防营。
消息传到的时候,岳飞正在江边带着他那都的弟兄修补被风雨损坏的拒马和鹿砦。传令兵是骑马来的,跑得满头大汗,在泥地里找到岳飞,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调令说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
正在搬运木头的兵卒停下手,挖壕沟的直起了腰,所有人都扭头看着他们的都头。
岳飞自己也愣住了。他手里还拿着半截麻绳,僵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前天那位披蓑戴笠的“长官”给的令牌,他当天就送到了卢俊义将军手上。将军什么也没多说,只让他回去等信儿。他猜到自己可能会有调动,也许能升个队正什么的,或者调到别的要紧渡口去。
可怎么也没想到,是直接进天策府训练司!还是“秩同统领”!
“岳……岳都头,”旁边一个什长结结巴巴地开口,“这……这是真的?您要去杭州了?去……去天策府?”
岳飞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嗯。调令下来了。”
“我的老天爷……”什长喃喃道,“那可是天策府啊……训练司……那不是林教头管的地方吗?”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林冲,天策府训练司主管,梁山泊曾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在整个天策军系统里,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能进他手下当差,那是多少军官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短暂的震惊过后,羡慕、激动、不舍,各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岳飞带这一都兵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为人公道,练得狠却也护犊子,肯教真东西,底下弟兄都服他。
“都头,这是大喜事啊!”一个年轻兵卒兴奋地喊。
“就是!您这本事,早该往上走了!”
“去了杭州,别忘了咱们北固山的兄弟!”
也有人担忧:“都头,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岳飞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话,心里五味杂陈。高兴吗?当然有。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是天大的机遇。可不安更多。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去天策府那种地方,跟那些身经百战、功勋卓着的前辈们共事,他能行吗?这破格提拔,又会引来多少非议和刁难?
“行了,”他摆摆手,压下心头的纷乱,“活儿还没干完呢。该干嘛干嘛。我去趟指挥使那儿。”
他交代了几句,跟着传令兵往营地外走。一路上,碰见的同袍都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他——有羡慕,有好奇,也有藏不住的嫉妒。他尽量目不斜视,可那些目光还是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
到了吕方的军帐外,通报进去。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吕方的声音:“进来。”
岳飞掀帘进去。吕方正坐在案后,脸色不太好,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岳飞没坐,站着抱拳:“指挥使,末将……”
“调令你都知道了?”吕方打断他。
“是。”
吕方看着他,眼神复杂。对这个年轻下属,他是欣赏的,肯吃苦,有想法,带兵也有一套。可这提拔实在太快,快得让他这个上司都觉得脸上无光——就好像他吕方不识货,埋没了人才,要等上头的人来发现。
“去了杭州,机灵点。”吕方最终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天策府不比咱们这小营盘,规矩大,水深。少说多看,多听多学。林教头治军极严,你又是破格上去的,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凡事谨慎,别出岔子,也别……丢了咱们北固山营的脸。”
这话说得平淡,可岳飞听出了里头那点敲打和疏远的意味。他心中一凛,躬身道:“末将明白。必当勤勉谨慎,不负指挥使栽培。”
“谈不上栽培。”吕方摆摆手,语气有点倦,“手续我都让人办好了。你的都,暂时由副都头代管。营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去润州城见卢将军,然后……就出发吧。”
“是。”
从吕方帐里出来,天色已经暗了。寒风更劲,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岳飞走回自己那顶小帐篷,开始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件换洗的旧军服,一双还算完好的靴子,母亲临终前给他缝的一件厚棉背心,还有那几本翻烂了的兵书和那卷视若珍宝的江防地形图。
刚收拾到一半,帐帘被掀开,几个平日相熟的什长、伍长钻了进来。手里提着东西——一包炒米,几块腌肉,甚至还有一小坛土烧酒。
“都头,听说您明天就走?”
“这点东西,路上垫垫肚子。”
“这酒……弟兄们凑份子打的,您带上,天冷,偶尔抿一口暖暖身子。”
岳飞看着这些朴实黝黑的脸,看着他们手里那些不算贵重却情意沉沉的东西,喉咙一下子哽住了。他在军中没什么朋友,大部分时间都扑在练兵和画图上,可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了他最质朴的温暖。
“谢……谢谢弟兄们。”他接过东西,声音有点哑。
“都头,去了杭州,好好干!”一个年长的什长拍拍他肩膀,“让那些瞧不起咱们渡口兵的家伙看看,咱们北固山出来的人,不孬!”
“对!都头,您是有大本事的人,肯定行!”
“有空……有空给捎个信儿回来……”
岳飞重重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把每个人的脸,都深深记在心里。
这一夜,营里很多人都没睡踏实。岳飞在自己的小帐篷里,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最后一遍检查那卷地形图,在上面又添了几处新的标记和猜想。然后,他吹熄了灯,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长江永不停息的涛声。
他知道,天一亮,他就要离开这片熟悉的江岸,离开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去往一个完全陌生、也充满未知挑战的地方。
前途是吉是凶,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条路,他必须走。而且,要走出个样子来。
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是为了对得起那个给了他这个机会的人。
也是为了,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像他一样,渴望安宁、渴望尊严的普通人。
窗外,东方天际,渐渐透出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