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虽已入了春,杭州的倒春寒却比腊月还难熬。连日的阴雨绵绵,将石板路浸得湿滑油亮,寒气顺着门缝窗隙往里钻,怎么生炭盆也驱不散那股子黏在骨头上的阴冷。
枢密院新辟的海图室里,却因生着地龙,倒比外头暖和一些。这是年前刚改建的,位于枢密院东跨院最里一进,原本是个存放旧档的库房,如今四面墙上,直到天花板,都被一幅幅巨大的、深浅不一的靛蓝色布幔覆盖。布幔上用炭条、朱砂、石绿等各种颜料,画着弯弯曲曲、标注繁密的线条和图形。
屋子正中,是一张长逾三丈、宽近两丈的巨大木台。台面上,铺着一整张鞣制好的、坚韧厚实的熟牛皮。皮子上,此时正摊开放着一卷卷质地各异、新旧不一的图纸、册页,还有许多用细绳拴着标签的木制、骨制、甚至象牙制的小模型——那是各种船只的样式。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新鲜墨汁、牛皮特有的腥气,以及一种海洋生物晒干研磨后用作颜料的淡淡咸腥。
方腊、庞万春、赵普、张顺,以及刚刚从泉州紧急召回的“海贸总督”李俊,都围在这巨大的皮图周围。人人脸色都有些疲惫,眼中却都闪着光,尤其是李俊,这个被南洋烈日和海风磨砺得皮肤黝黑发亮、脸上多了几道风浪刻痕的水师统领,此刻正指着一处图样,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过了琼州(海南岛),贴着占城(越南中部)海岸走,这一段最要命!暗沙、礁盘、变幻无常的沿岸流!咱们‘镇海号’就是在这儿差点搁浅!亏得船上有个老舵工,是前宋时跑过这趟线的疍民后裔,记得他祖父传下的一句口诀:‘望见白沙滩,舵向左三扳;礁石黑如铁,赶紧往外撇!’照着做,才险险绕过去!”
他手指顺着牛皮上一道用朱砂重点勾勒的蜿蜒航线移动,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注着:
“三月望后,东南风始稳,然多骤雨。”
“此段水道,晨间多雾,午后方散,行船需以铜壶深测,防触暗沙。”
“占城国新州港(今越南归仁),港阔水深,然土王贪婪,税吏刁难。可取淡水、补充果蔬,不宜久留,交易须以货易货,慎用金银。”
“自此转向西南,乘西南季风,直放真腊(柬埔寨)‘水真腊’河口……”
皮图上,从明州(宁波)、泉州标注的起点,一条粗壮的红线蜿蜒向南,穿过星罗棋布的岛屿(标注着“澎湖”、“琉球”等古称),贴着大陆海岸线,一直延伸到一处用浓墨勾勒出大象和寺庙形状的陆地轮廓旁,那里写着两个大字:“占城”。红线在此略作停顿,分出几个小岔,标注着几个可供停靠的小港湾和淡水补给点信息。
而从“占城”开始,红线陡然转向西南,变得更为坚定粗实,直插向另一片更为广阔的、形状奇特的陆块,旁边标注着“真腊”、“暹罗”(泰国)、“三佛齐”(苏门答腊巨港)等地名。在一些关键的岬角、海峡、岛屿位置,还粘贴着小块的、来自不同海图的局部放大图,上面用更精细的笔触画着水深、礁石、锚地、甚至潮流方向箭头。
这不仅仅是一张航线图。
围绕主线,牛皮图的空白处,贴满了大小不一、纸质各异的附录页。有的是李俊船队中通晓文墨的书记官、甚至是他本人用拙劣字迹写的航行日志摘要,记录着某月某日在某海域遇到的特殊天象、海流异常、渔汛规律。有的是用炭笔画的简陋但特征鲜明的海岸线素描,旁边注明“此地山形如卧牛,可做昼间航标”。有的是用表格形式列出的沿途主要港口信息:港口管理者(国王、酋长、唐人侨领)、可补给物资种类与大致价格、泊位费用、需要注意的禁忌和潜在危险(如海盗出没区域、疫病流行季节)。还有的,干脆就是几片用蜡仔细封存起来的、取自不同海域的海水样本和沙砾标本。
最珍贵的,是一册用防水油布包裹、以丝线精心装订的厚本子。那是船队中一位原本在宋廷司天监任职、因厌恶党争而托病南下的老天文生,历时一年半,结合古籍记载和亲身观测,整理修订的《南洋星象导航及季风潮汐综录》。里面不仅有根据中原二十八宿重新校准的南洋主要星辰方位图、在不同纬度观测北辰(北极星)高度以判断南北位置的方法,更有对南海、暹罗湾、马六甲海峡等地季风转换时间、风力规律、随之而来的洋流变化的详细记录和预测。这东西,在航海者眼里,比黄金还珍贵。
“这一趟,”李俊舔了舔因述说而干裂的嘴唇,手指重重点在“三佛齐”的位置,“历时一年又七个月,大小船只九艘,折了两艘,病殁、意外落水、与土人冲突折损船员六十七人。但带回来的这些东西……”
他环视众人,黝黑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沉痛交织的复杂神色:“值了。”
室内一时安静。只有地龙管道里热水流动的汩汩声,和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春雨声。
折了两艘船,六十七条人命。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离别和无尽的波涛凶险。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铺满整张牛皮图的“见识”,对一个立志不再局限于东南一隅、目光投向更广阔海洋的新兴政权而言,意味着什么。
“航道有了,季风有了,港口情报有了,”庞万春率先打破沉默,他指着图上那些代表港口的小旗模型,“接下来,是不是该琢磨怎么用了?咱们总不能年年月月就派船队出去逛一圈,记点东西回来吧?”
“自然不是。”方腊一直俯身仔细查看着那些附录,尤其是关于港口管理和贸易潜力的部分,此刻直起身,目光炯炯,“李俊这一趟,是探路,是摸底。摸清了路,接下来,就是修路、设驿、通车马。”
他走到牛皮图靠墙的一侧,那里挂着一幅稍小的、但绘制范围更广的示意图,涵盖了从日本、高丽到南洋诸国,甚至模糊地勾勒出了天竺(印度)和更西边的大食(阿拉伯)地域轮廓。
“你们看,”方腊拿起一根细长的竹鞭,点在“明州”、“泉州”、“广州”这三个大炎目前最重要的港口上,“这是我们出发的根基。”竹鞭顺着李俊探出的红线向南移动,“这是我们已经探明、初步打通的第一条南下主道。沿途这些可补给、可贸易的港口,就是我们未来海上网络的第一批节点。”
“节点的作用,不止是让我们的船只能停靠、加水、修船。”竹鞭在几个重要港口位置点了点,“它们更应该是情报站——收集当地乃至更远方的情报,政治变动、物产丰歉、航线新险。是补给站——为后续船队提供稳定可靠的淡水和食物补给,甚至建立小型仓储。是贸易点——用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铁器,换取当地的香料、象牙、宝石、贵重木材、乃至……粮食和铜锡。”
他顿了顿,竹鞭重重敲在“占城”和“真腊”的位置:“尤其是占城稻的成功引种,证明了海外物产对我大炎的重要性。李俊的报告中提到,真腊、暹罗等地,稻米一年可三熟,若能建立稳定的贸易或……其他渠道,其粮产潜力,或许不亚于又一个江南。”
赵普眼睛一亮,他是管钱粮的,对此最为敏感。
方腊继续道:“因此,接下来要做的,是系统化。”
他走回大台边,对李俊和张顺道:“第一,水师需要根据这些新的航道和海况情报,修订原有的航海训练操典,编写专门的《南洋航行指南》。重点培训引航、天文导航、与陌生港口打交道、处理海上突发状况的人才。神机营那边的新式火器,也要考虑如何适配海战和港口护卫。”
“第二,”他看向赵普,“户部会同即将成立的海贸总督衙门,要尽快制定一套与这些海外节点打交道的章程。贸易如何定价结算?派驻人员(可称‘市舶使’或‘护商使’)权限如何?如何保护我方商旅安全和利益?如何防范海盗,并在必要时动用武力清除航路威胁?这些,都要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第三,也是更长远的,”方腊的目光投向那幅更广阔的地图,“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分级、可控、可持续的海上贸易与情报网络。”
他用竹鞭在地图上虚划:“以明州、泉州、广州为核心母港,辐射整个东海、南海。沿着已探明的南下主道,在关键节点(如占城新州港、真腊河口)尝试设立常驻或季节性的商站,由朝廷与可信的大商行合作经营,给予特许权和武力保护。通过这些商站,再向更远的暹罗、三佛齐,乃至天竺、大食辐射。如同蜘蛛结网,以点连线,以线带面。”
“这个网络,平时是商路,是财源。战时……”方腊声音转冷,“就是情报网,是补给线,甚至可以是……投送力量的通道。”
庞万春吸了一口气,他听懂了其中的军事含义。一支能远航万里、拥有可靠海外补给点的水师,其威慑力和机动范围,将远远超出沿岸防御的范畴。
“此事千头万绪,非一日之功,更非一司一部所能为。”方腊最后总结道,“需要水师、户部、工部、乃至枢密院密切协同。李俊。”
“末将在!”
“你此行劳苦功高,所获至伟。即日起,升任‘靖海将军’,仍领水师,并兼领新设‘海图司’主事。张顺为副。给你三个月时间,会同相关人员,将此次航行所有所得,分类整理,编纂成可供查阅、培训、决策的系列典籍图册。同时,着手拟定下一阶段的南洋拓殖与贸易方略。”
“末将领命!”李俊大声应道,胸膛起伏。
“赵普。”
“臣在。”
“海贸总督衙门筹建,由你总揽。所需钱粮、人手、与各方协调,一力承担。首要便是将李俊带回的这些港口情报,转化为可操作的贸易规则和派驻方案。”
“臣遵旨。”
方腊将竹鞭放回原处,再次环视这间被各种海图和情报充斥的屋子。窗外春雨未歇,寒意依旧。
但这间屋子里酝酿的东西,却如同地龙中流动的热水,正在悄无声息地,为这个新生王朝,注入一股面向海洋的、温暖而有力的全新脉搏。
李俊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几张海图和几本日志。
那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认知的边界。
是一颗种子,埋下了经略海洋的野心。
更是一条隐约可见的、挣脱了大陆束缚、通向更广阔世界与未来的……无形航路。
这条航路前方,是财富,是风险,是未知的文明与冲突,也是这个古老文明在陆权鼎盛千年之后,一次小心翼翼的、却注定将影响深远的,向蔚蓝的试探性伸出触角。
而这一切,都始于这个阴冷春雨日,这间暖意融融、图册堆积的斗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