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圣旨被恭敬地请入临时充作府衙的指挥所正堂。
香案早已备好,留守朔州的主要文武官员,包括萧煜、李牧云、沈追、张启隆,以及被特许在场的苏澈,皆肃立于下。
萧煜依旧被允许坐着,身下是铺了厚褥的圈椅,苏澈沉默地站在他椅侧稍后的位置。
宣旨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宦官,神情肃穆,声音平板而洪亮,将圣旨的内容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旨意很长,用词华丽而讲究,充分体现了皇家文书的特点。开篇自然是褒奖——“靖亲王萧煜,忠勇体国,临危不惧,亲率将士,力保朔州,挫败贺兰部凶锋,扬我国威,功在社稷……”一番套话之后,是实质性的内容。
“……着即恢复靖亲王萧煜北境行军大总管之职,统辖朔州、幽州及北境一应防务,专事讨贼靖边。朔州节度使张启隆,守土有责,辅弼有功,着即戴罪图功,一切听靖亲王调遣,不得有误。”
听到这里,张启隆明显松了一口气,偷偷擦了擦额角的汗。虽然还是“戴罪图功”,但总算保住了位置和性命,明确了听命于萧煜,反而让他从之前的左右为难中解脱出来。
旨意继续:“陇西节度使李敢,虽擅动兵戈,然心系国难,千里驰援,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其侄李牧云及所部将士,英勇可嘉,暂留朔州,协防靖边,一应粮秣由朝廷统筹拨付。”
李牧云神色平静,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朝廷既不能奖励这种“擅自”行动,以免效仿,又不能处罚,寒了忠勇之心,功过相抵是最稳妥的处理。允许留驻协防,并承诺粮草,算是默认了现状。
接着,是对此次守城有功将士的封赏许诺,需核实后另行颁布。然后,话锋微妙地一转:
“……然,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贺兰部虽暂退,北境未宁,朕心甚忧。靖亲王当体朕意,以抚绥为先,以威服为辅,慎启边衅。凡有重大军机,当及时奏报,不可专断。”
“另,闻有医者苏澈,于守城救治伤员颇多效力,其心可勉。着即授予太医院供奉(虚衔,无实职),准其随军效力,一应供给,比照八品吏员。然其来历医术,既涉隐秘,当恪守本分,不得妄传,以安人心。”
旨意到此,戛然而止。
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萧煜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思。
恢复军权,总揽北境防务,这是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也是皇帝目前不得不做的选择——贺兰鹰威胁仍在,甚至更甚,舍他其谁?但“慎启边衅”、“及时奏报”的告诫,如同紧箍咒,提醒他皇权的边界。“不可专断”四字,更是意味深长。
对苏澈的安排,更是精妙。一个“太医院供奉”的虚衔,既承认了他的功劳,给了他一个官方身份),又将他限制在“医者”和“随军效力”的范畴内。“不得妄传”的警告,看似针对医术秘传,实则是对他这个人影响力的限制。
恩威并施,敲打与笼络并存。这便是帝王心术。
“臣,萧煜,领旨谢恩。”萧煜在苏澈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对着圣旨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臣等领旨谢恩!”众人随之行礼。
宣旨宦官将圣旨交予萧煜,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王爷,陛下对王爷期望甚深,北境安危,系于王爷一身。望王爷善加保重,早日扫清边患,以慰圣心。”
“有劳公公。本王自当尽力。”萧煜淡淡回应。
宦官完成了使命,也不多留,接受了张启隆准备的“程仪”后,便在一队禁军护卫下,匆匆离去,回京复命。
圣旨的内容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迅速在朔州高层中激起了波纹,但很快又被更紧迫的现实压了下去——草原三部联军的阴影,远比一纸圣旨来得沉重。
众人重回议事厅。萧煜将圣旨随手放在一旁,目光扫过众人:“圣意已明,诸位可安心任事。然,贺兰鹰联结乌兰、巴尔虎,大军不日将至,此乃眼前第一要务。方才所言部署,需即刻加紧进行。”
有了圣旨的正式授权,萧煜的命令再无任何障碍。张启隆立刻表示将竭尽全力保障后勤。李牧云则开始详细与沈追商讨城防配合与未来可能的野战突击细节。
苏澈站在萧煜身边,默默消化着圣旨中关于自己的部分。太医院供奉?八品待遇?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有些荒谬。这个身份更像是一层薄薄的保护色,也是某种监视的开始。
但他知道,这已是萧煜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好局面,至少在明面上,他不再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而是有了一个朝廷承认的、尽管低微却合法的身份。
“在想什么?”萧煜低声问,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在想……我这个‘供奉’,该领多少俸禄。”苏澈故意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
萧煜嘴角微扬,眼中却并无笑意:“委屈你了。”
“不委屈。”苏澈摇头,认真道,“有了这个身份,我行事反而更方便些。至少,去调用药材、指挥医官,更名正言顺了。”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满身风雪地冲了进来,带来了最新的紧急军情:
“报!王爷,各位将军!贺兰、乌兰、巴尔虎三部联军前锋约八千骑,已抵达距离朔州五十里外的野狼原!后续大军正在陆续集结!三部首领皆在军中!看架势,最多三日,便可兵临城下!”
战云,以比预期更快的速度,再次滚滚压来!而且这一次,是规模空前的草原联军!
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刚刚因圣旨带来的一丝松弛瞬间荡然无存。
萧煜坐直了身体,肩部的伤痛似乎在这一刻被他彻底忽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只剩下冰冷坚定的战意。
“传令全军,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
“李将军,按计划,你部骑兵做好随时出击准备,侦察范围扩大至六十里,重点探查联军各部营地分布及粮道!”
“沈追,城防最后检查,箭楼、弩机、火油、擂石,务必到位!组织民夫,于城内关键街巷再设三重街垒!”
“张大人,所有粮草物资,立即转入地下仓窖或坚固民宅,实行战时配给!”
“苏……供奉,”萧煜看向苏澈,顿了顿,还是用了这个新称呼,“伤兵营立即启动战时预案,划分轻重区域,储备足够药材绷带,组织好救护民夫。你……注意安全。”
一连串的命令,急促而清晰,瞬间将整个朔州城再次拉入了战争机器的节奏。
众人轰然应诺,各自领命匆匆离去。
厅内只剩下萧煜和苏澈。萧煜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刚才一番疾言厉色,显然又耗费了他不少精力。
苏澈上前,默默为他倒了杯温水。
“怕吗?”萧煜接过水杯,看着他问。这一次,外面即将到来的,是更加凶猛的狂潮。
苏澈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摇了摇头:“你在我就不怕。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你的身体,真的不能再上城头了。”
萧煜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知道。这次,我的战场……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颅,又指了指桌上的北境地图,“以及……信任李牧云和沈追他们。”
他握住苏澈的手,低声道:“但你的战场,也很危险。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我需要你……活着。”
这不仅仅是情话,更是在这尸山血海即将再起的时刻,最深沉的嘱托与依赖。
苏澈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点头:“嗯。你也要答应我。”
两人目光交缠,无需再多言语。外面,风雪渐急,战鼓未擂,却已闻金戈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