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香祭的风潮尚未平息,朝堂之上,一股压抑已久的寒流终于决堤。
“香律讲席,混淆贵贱,败坏礼制!”
“妇人授法,阴阳倒悬,国之将乱!”
数位白发苍苍的老学士联名上书,字字泣血,痛陈沈流苏此举乃动摇国本之祸。
更有甚者,一名皇族宗室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醉后狂言,拍案而起:“不过一介罪臣之后,竟也敢效仿圣人,立坛传道?滑天下之大稽!”
此言一出,如滚油入沸水,迅速传遍京城。
消息传至百草苑,刚从湖州养伤回来的冯承恩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娘娘,这群读死书的老匹夫,还有那些脑满肠肥的宗室,他们什么都不懂,只会摇唇鼓舌!末将这就去……”
“去哪里?”
沈流苏正低头检视一封来自川蜀的香农来信,头也未抬,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去跟他们辩论?你辩得过天下悠悠之口吗?”
她放下信,缓缓起身,走到一旁装满了各色香饼的竹匣前,从中取出一枚其貌不扬的深褐色香饼。
那香饼上,用细针刻着五个微不可见的小字:辛、甘、苦、酸、咸。
“承恩,把明香堂剩下的《香律浅释》抄本,全部装入竹匣。每只匣子里,放一枚‘五味香饼’。”
冯承恩一愣:“娘娘,这是……”
“送到国子监去,给每一位监生和博士都送一份。”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她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下一行小字,递给冯承恩,“把这个,贴在匣子上。”
冯承恩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闻不懂的,先闻一闻。”
他瞬间明白了沈流苏的用意,胸中郁气一扫而空,重重点头:“末将遵命!”
次日清晨,百草苑门外,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国子监的一名年轻编修,姓王,正是前几日最先在文人雅集中讥讽沈流苏“妇人教匠”的领头人。
此刻,他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手中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那枚已燃烧过半的五味香饼残渣。
他见到沈流苏,竟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学生……学生王文若,特来向香主请罪!”
沈流苏并未让他起身,只淡淡问道:“何罪之有?”
王文若苦笑道:“学生昨夜收到香匣,本欲付之一炬。可见到那句‘闻不懂的,先闻一闻’,心中不服,便点燃了那枚香饼,想看看一介妇人能玩出什么玄虚……谁知……”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羞愧和惊叹的复杂神情:“学生初闻其辛,如当头棒喝;再品其甘,忆起少年得意;忽觉其苦,想起仕途坎坷;又感其酸,念及亲友离散;终归于咸,仿佛立于沧海,人生百味,尽在其中。学生静坐一夜,忽觉心头种种滞涩偏见,尽数消解……原来,执法如辨香,不在出身贵贱,而在心之清明公正。学生……妄言了!”
他说完,又是一拜。
沈流苏这才缓步上前,却没有扶他,反而转身从书案上取来两份卷宗。
一份,是当年她家族冤案的原始卷宗副本,现已更名为《伪嗣录》。
另一份,是她新近编纂,集合了湖州毒香饼案、民间香料纠纷等数十个案例的《香案辑要》。
“请罪就不必了。”她将两份卷宗递到王文若面前,“你既有所悟,便替我做一件事。三日之内,对比这两份卷宗,写一篇判例异同的评述给我。若写得好,明香堂的讲席,我为你留一个位置。”
王文若如获至宝,双手颤抖地接过,再拜之后,匆匆离去。
三日后,一篇名为《辨香律与旧法之辩》的文章呈到了养心殿萧玦的案头。
文章痛陈昔日断案,全凭上位者权势好恶,一句“疑似”,便可家破人亡;而今日香律断案,却需物证、人证、流程环环相扣,反复验证,方可定论。
文末一句“非香律之苛,乃旧法之暗;非女子之狂,乃我辈之盲”,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萧玦看完,久久不语。他指尖轻点着那篇文章,目光幽深。
“传朕旨意,”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此文刊发最新一期邸报,发往全国各州县,让天下为官者,都读一读!”
邸报一出,朝野舆论为之一变。
那些原本跟风攻讦的读书人,瞬间哑火。
原来律法之争,并非男女纲常之争,而是公理与私心之争!
与此同时,湖州。
由冯承恩亲自督建的辨香所,终于正式启用。
然而,当地乡绅的暗中阻挠并未停止。
他们不敢再动用暴力,转而雇佣地痞无赖,在坊间散布“女吏验香,能摄人魂魄,断子绝孙”的恶毒谣言。
一时间,百姓们对辨香所避之不及,门可罗雀。
消息传回,沈流苏再次亲赴湖州。
这一次,她不带任何仪仗,只携两名精干的女吏,于城中最热闹的市集中央,摆下了一座“三炉辨伪台”。
左边一炉,燃的是最寻常的安神香,气味平和;中间一炉,悄悄掺入了能致人精神萎靡、嗜睡懒言的“倦红花”粉末;右边一炉,用的则是她以数十种清心草药新制的“净心露”香液。
“父老乡亲们,”她声音清越,盖过了市集的喧嚣,“都说我们稽香台的女吏会摄魂,今日,我便请大家亲身体验一番,这‘魂’,是怎么个‘摄’法!”
她请围观者依次上前,闭目静嗅三座香炉,并将各自感受写在纸条上投入三个不同的竹筐。
一炷香后,她当众打开竹筐。
嗅过左炉者,大多写着“心安”、“平和”;嗅过右炉者,则多是“清爽”、“头脑清晰”;而嗅过中炉者,竟有近半数人写下“头晕”、“想睡”、“提不起劲”!
结果公布,人群哗然。
沈流苏指着中间那炉香,高声道:“此炉之中,掺有毒物‘倦红花’。谣言不能伤人,但这样的毒香,却能无声无息地毁掉一个人的身子,一个家!”
她随即又指向右炉的净心露,目光落在一个满面愁容、正在围观的老者身上:“这位老丈,我观你印堂发黑,气息不畅,想必是为失眠所困。我这里有新制的净心露,分文不取,请您试用七日,每日记录睡眠变化,七日后,将记录公之于众,如何?”
那老者是城中颇有名望的老医者,多年沉疴,遍访名医无效,早已心灰意冷。
此刻见沈流苏一眼看穿病灶,又见她行事光明磊落,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应了下来。
十日后,那老医者竟携全家老小,敲锣打鼓地来到辨香所门前,纳头便拜,激动地高呼:“神了!香主娘娘的净心露,竟让我一夜安睡!多年沉疴,竟有起色!这哪里是摄魂,这分明是救命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所有疑虑烟消云散,无数百姓拿着自家的香料、药材,潮水般涌向辨香所。
萧玦很快收到了江南传来的奏报,奏报后附着一张栩栩如生的画,画中正是百姓们在辨香所前排起长龙,秩序井然的景象。
他摩挲着画上那些鲜活的面孔,忽然头也不抬地问身边侍立的老太监:“你说,他们怕的究竟是香,还是真相?”
老太监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跪倒,不敢言语。
萧玦轻笑一声,提起朱笔,在奏报上写下一行霸气无匹的批红:“稽香台所至之处,即朕亲临。凡以谣言、暴力阻挠辨香所公务者,以‘妨政乱民’之罪论处,严惩不贷!”
此令一下,如一道天雷,各地仍在观望和暗中使绊子的势力,纷纷偃旗息鼓。
新政的推行,终于走上了正轨。
但沈流苏并未就此满足。
她命冯承恩在十个试点的辨香所周边,于地下深埋特制的“气味陶管”。
这种陶管内壁附着着能吸附空气中微粒的特殊涂层,每月由专人取出,密封送回京城。
在百草苑深处,一间新的密室“气味司”悄然成立。
沈流苏带着女吏们,将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空气样本汇总分析,竟绘制出了一份前无古人的《大晏月度香患图谱》!
图谱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出各地区不同毒香、劣香的流行趋势和浓度。
这一夜,萧玦在养心殿翻阅着第一份呈上来的图谱,目光倏然锐利。
他指着图上北境三州那一片异常醒目的深红色区域,冷声问道:“‘倦红花’?为何北境三州,残留浓度远超往年,甚至高过了风月之所最多的江南?”
他立刻召来兵部尚书,劈头就问:“北境边军营房的熏香,从何而来?”
兵部尚书支吾着回答,皆由地方供给,采买流程完全合规。
“合规?”萧玦将图谱重重拍在桌上,龙目中寒光迸射,“你可知,你口中这些‘合规’的香,正让朕的二十万戍边将士,在睡梦中斗志消磨,自解甲胄!?”
当即,一道圣旨以八百里加急送出:即日起,大晏所有军营、卫所的军需用香,全部纳入稽香台备案管制体系,每批次都需勘验合格方可使用,违者,主官、主将、采买官,一体连坐!
此举犹如一场地震,彻底震动了盘根错节的武勋集团。
无数利益链被一刀斩断,却无人敢公然反对——毕竟,谁也不愿背上“削弱国本,动摇军心”的滔天罪名。
当夜,月明星稀。
沈流苏独自立于百草苑的观星台上,身前,一炉新点的“通明引”正静静燃烧。
此香有个奇特的属性,唯有在最纯净、无杂质的空气中,火焰才能保持长久稳定,明亮不摇。
她凝视着那朵如豆、却异常清亮的火焰,嘴角终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冯承恩悄然走到她身后,看着那炉香,轻声问道:“娘娘,这炉香……怎么好像越烧越亮堂了?”
沈流苏没有回头,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星空,声音轻渺却坚定:“因为挡在它前面的乌烟瘴气,被吹散了一些。只要还有人愿意睁开眼睛看清真相,这火,就不会灭。”
话音刚落,夜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咔哒”声。
那是她命人埋设在城东石材坊废墟外的“响铃桩”被触动了!
沈流苏的眸光瞬间一敛,所有的温和与平静都在刹那间褪去,只剩下如冰刃般的锋利。
“有人坐不住了……”她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冽的笑意,“承恩,这次,他们想烧的,恐怕不只是香了。”
远处,天边乌云渐聚,遮蔽了月华。
而她身前的那一炉火焰,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依旧清明如初,没有丝毫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