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咔哒”轻响,在寂静的夜里,犹如一根冰针刺入耳膜。
冯承恩浑身一震,瞬间进入戒备状态,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沉声道:“娘娘,是东城石材坊的响铃桩!末将这就带人过去!”
“不急。”沈流苏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目光依旧凝在那朵明亮不摇的火焰上,“鱼儿咬钩,总要让它先尝点甜头。拉线太早,会惊了满塘的鱼。”
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仿佛那响动并非迫在眉睫的危机,而是一个早已写好剧本的开场锣鼓。
冯承恩心头一凛,看着她平静的侧影,硬生生压下了奔涌而出的杀气。
他知道,香主娘娘的棋局,远比他能看到的要大得多。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一名女吏的身影便如夜枭般掠入百草苑,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不失条理:“启禀香主,湖州辨香所八百里加急!所里新近出具的三份香检文书,被湖州府衙以‘印信模糊、纸张老旧,疑为伪造’为由,当堂驳回,并封存查办!当地舆论哗然,百姓刚建立的信任,已有动摇之势!”
冯承恩脸色骤变:“伪造?稽香台的文书都有特殊的水印和香印,怎么可能被伪造!”
沈流苏缓缓转身,眸光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刻已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接过女吏呈上的文书副本火漆封筒,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放在鼻端轻轻一嗅。
片刻后,她挥手道:“去将我书房里那块‘嗅玉片’取来。”
很快,一块温润如羊脂的白玉薄片被呈上。
沈流苏小心翼翼地拆开封筒,取出那份据称是“伪造”的文书。
灯光下,纸张确实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微黄,仿佛在故纸堆里存放了多年,红色的印信也显得有些暗沉。
但沈流苏的目光,却落在了纸张的折痕上。
那折痕太过干净,太过规整,像是被人用尺子精心压过,而非公文流转中自然形成。
她又用指尖蘸了点茶水,轻轻点在墨迹边缘,只见那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晕开。
“果然。”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冯承恩看得心焦:“娘娘,这到底……”
“这是人为做旧的典型手法。”沈流苏拿起那块嗅玉片,在文书的背面空白处轻轻擦拭。
不过数息,原本洁白无瑕的玉面之上,竟泛起了一道淡淡的、不祥的青痕。
“陈年槐汁,”她将玉片展示给冯承恩看,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一种专用于仿造古籍字画的民间秘方。无色无味,却能让新纸快速老化,墨迹虚浮。他们不是要打假,”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冰珠砸落,“他们是要把真变成假。”
冯承恩勃然大怒:“好恶毒的计策!这比直接烧了辨香所还狠毒!一旦稽香台的公信力没了,那香律就成了一纸空文!”
“所以,响铃桩才会响。”沈流苏的思路清晰无比,“石材坊的废墟下,埋着我们当初销毁的废弃文书样本。他们去那里,就是为了找到我们的纸张、墨迹和印泥,进行精准仿制。然后,再用‘陈年槐汁’做旧,反过来污蔑我们。釜底抽薪,高明。”
“末将这就去查这槐汁的来源!”冯承恩咬牙切齿道,“顺藤摸瓜,定能把这帮藏头露尾的鼠辈揪出来!”
“去吧。从京城最大的那几家老笺铺查起,尤其是那家叫‘文渊阁’的。”沈流苏的吩咐精准而迅速。
冯承恩领命而去,身形快如猎豹。
仅仅两日,他便带着一身风尘与怒火冲回了百草苑。
“娘娘!查到了!文渊阁的掌柜招了,说这批特制的‘仿古纸’,是供给一个宫中废档回收作坊的!末将持稽香台的通行令牌闯进去,发现那作坊里竟藏着一个隐秘的‘重裱间’!”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被油布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声音都在发抖:“里面拆解旧纸,誊抄新文,再用那陈年槐汁和各种秘法做旧,流水作业,每日能产出上百份以假乱真的‘历史文件’!更……更骇人的是,我们在里面找到了这个!”
沈流苏接过册子,翻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份《香律·初编》的“删节版”手稿模板。
字迹模仿得与她父亲沈家先祖的手迹有七八分相似,署名也赫然是沈氏先祖!
但其中最关键的,关于“辨香机构需独立于六部,直接对君王负责”的核心条款,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
一瞬间,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寒冷席卷了沈流苏。
这不仅仅是对她新政的攻击,更是对她家族百年心血最恶毒的亵渎与篡改!
他们要从根源上,从历史上,彻底抹杀沈家追求公理的本意!
“封存所有证据,做得干净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竟比先前还要平静。
“娘娘,我们现在就……”
“不。”沈流苏打断他,你,立刻命人按着湖州府衙退回的那三份文书,原样复制三份‘伪造文书’。”
冯承恩一愣,完全不明白她的用意。
“在纸浆里,混入万分之一的‘萤草粉’。”沈流苏继续说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配方,“此物无色无味,白日里与寻常纸张无异,唯有在朔望之夜,被特定波长的月光照射,才会显现出我们‘辨伪堂’的莲花暗记。”
冯承恩瞬间明白了。这是要用假的“假文书”去钓鱼!
“将这三份加了料的文书,不动声色地投入到湖州、江宁、泉州三地的官场文书流转体系中。”沈流苏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嗜血的冷笑,“然后,撒出我们所有的眼线,盯着它们,看它们最终会流到谁的手里。”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五日后,三条线索如百川归海,精准地指向了京城的三个关键节点:刑部主事钱嵩、户部郎中孙绍、内务府掌案太监李安。
冯承恩将名单呈上时,特意在后面标注了一行小字:此三人的家族,皆是十年前构陷沈家“以香毒害皇嗣”一案的关联方和受益者。
当晚,养心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萧玦看着密报上那三个熟悉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指节却捏得微微发白。
他没有如寻常帝王那般龙颜大怒,下旨拿人,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他才抬起眼,看向垂首侍立的影卫统领,声音冷得像冰:“把这三个人,近半年来经手的所有重要公文,原样调出一份,送到百草苑。”
影卫领命而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次日,上百份卷宗被秘密送到了沈流苏的面前。
她没有去翻看内容,而是直接命人架起了数个特制的熏笼,点燃了她秘制的“溯源香”。
这便是“蒸雾辨纸法”。
特制的香雾袅袅升起,将一份份文书包裹。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在香雾的熏蒸下,那些看似正常的批语和文字之间,竟渐渐浮现出另一层颜色更浅、几近透明的字迹!
“双层墨水!”冯承恩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用两种不同配方的墨水书写,表层墨水正常,底层墨水则需特殊药剂或手法才能显现,是间谍们传递情报的惯用伎俩!
沈流苏亲自上前,戴上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一份份地检视。
随着隐藏的密语被一一破解,一个横跨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阴谋网络,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一份,来自刑部主事钱嵩上报西北旱灾的折子。
表面看是忧国忧民的陈情,可在底层密语中,却赫然写着一行字:“香律根基已动,布局顺利。速启‘清道计划’,待时机成熟,一举清除新政余孽。”
当这份折子被重新封好,送到萧玦的龙案上时,这位以冷酷隐忍着称的帝王,第一次在沈流苏面前失却了镇定。
他猛地将折子拍在桌上,那一声巨响,让殿外的宿卫都为之一颤。
但他终究是萧玦。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
他沉默良久,拿起朱笔,没有写下“杀”或“查”,而是写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
“即日起,六部九卿、各州府县所有上呈、下发的正式公文,必须使用稽香台特供‘明心纸’书写,违者,文书不予受理,主官停职自省!”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何为“明心纸”?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这种由冯承恩亲自督造的新纸,以坚韧的桑皮为主料,却在纸浆中混入了一种从西域运来的“识谎矿粉”。
这种矿粉本身无害,但它对墨水中一些因书写者心虚、情绪波动而产生的微量化学变化极其敏感。
一旦纸上所书内容与事实有悖,或是用了类似“双层墨水”的特殊墨迹,纸面便会自发产生微弱的酸气,甚至直接变色。
首批十万张“明心纸”由禁军护送,分发至京城各衙门。
官员们手捧着这薄薄一张比黄金还贵的纸,写字时手腕都在发抖,生怕一个不慎,就暴露了什么。
很快,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便震慑了所有人。
礼部一名员外郎,在为一名富商之子修改婚嫁登籍时,想悄悄将其原配之子的身份改为继子。
然而,当他落笔写下“继子”二字时,那白净的“明心纸”上,“继子”二字周围,竟诡异地泛出了一圈淡淡的紫斑!
同僚见状,当场指认。
员外郎吓得魂飞魄散,当堂跪地,将收受贿赂之事和盘托出。
此事如风一般传开,整个大晏官场,人人自危。
那些惯于在文书上做手脚、欺上瞒下的官吏,感觉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站在了照妖镜前,再也无所遁形。
伪造文书?
别说伪造了,连写一句言不由衷的话,都得掂量掂量。
朝堂之上,前所未有的清明。
当夜,沈流苏独坐于百草苑的露台之下,手中正摩挲着一张回收来的“明心纸”样本。
她轻轻吹熄了身旁的烛火。
霎时间,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落纸面。
奇迹发生了。
那张在烛光下平平无奇的纸上,无数细如尘埃的荧光小点悄然浮现,正是她预埋的“萤草粉”。
它们在月光下被激活,竟组成了一行行密密麻麻、宛如星辰低语般的真言判词——那是女吏们用特殊手法记录下的,每一份文书背后真实的气味信息。
她看着这宛如神迹的一幕,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随风散去:“你们以为毁掉一张纸就能抹去真相?可当每一张纸……都会自己说话时……”
话音未落,远处皇城的钟楼,悠悠传来第七响。
这一夜的钟声,似乎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沉闷、悠远。
回声在寂静的京城上空盘桓,仿佛不再是一个声音,而是千万个被压抑已久的声音,在黑暗中得到了共鸣。
然而,沈流苏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知道,当敌人无法再污染水源时,他们便会想办法,在水里投下一种更看不见的毒。
这一场仗,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