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典》出土的第十五日,整个京城都在等待香主沈流苏的雷霆一击。
所有人都以为,这本足以颠覆十年前惊天冤案的铁证,会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旧势力的咽喉。
然而,百草苑静得像一口深井。
沈流苏没有将《源典》公之于众,甚至未曾向帝王呈览。
她反而递上了一道让满朝文武都摸不着头脑的奏请——请求在国子监之外,另辟一座“明香堂”,面向六部低阶吏员、地方医官、乃至民间香工,公开授课。
她将亲自编写一部名为《香律浅释》的教材,用最浅显的白话解析香律条文,甚至绘制图解,阐明那些深奥的香道运行原理。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
“简直是胡闹!国之律法,岂能沦为匠人之学?”
“妇人教匠,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讥讽之声如潮水般涌向百草苑,却连一圈涟漪都未曾荡起。
面对宫中派来探问的内侍,沈流苏只是在打理一株新生的龙吐珠,头也未抬,淡淡回应了一句:
“法若不能被普通人读懂,便是锁链,不是灯。”
七日后,明香堂如期开课。
简朴的堂内没有繁复的陈设,只摆着百余套朴素的桌椅。
坐在这里的,有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吏服的小官,有背着药箱、满身风尘的地方医官,更有手上布满老茧、眼神却充满渴望的民间香工。
他们局促不安,又满怀期待,像一群误入圣殿的凡人。
当沈流苏走上讲台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香主官服,只着一袭素青长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手持一根细长的竹尺,宛如江南水乡最寻常的女先生。
她身上没有任何压迫感,只有一种草木般的温和与宁静。
全场鸦雀无声。
她没有开篇讲律,而是先点燃了讲台上一座小巧的莲花香炉。
“诸位,请静心闻香。”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一股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初闻,是如烈火灼烧般的辛辣,呛得人几欲咳嗽;转瞬,辛辣退去,化为一股蜜饯般的甘甜,令人心生愉悦;可甜味未散,一股黄连般的苦涩又涌上喉头,使人眉头紧锁;正当苦味难耐时,一丝薄荷般的酸凉悄然沁入心脾,仿佛酷暑饮冰;最终,所有的味道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海风拂面般的咸润,悠远而绵长。
一炉香,五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诸位闻到了什么?”沈流苏轻声问道。
“辛!”一个武官出身的小吏脱口而出。
“不对,是甜,后味香甜!”一个年轻的香工立刻反驳。
“我只觉苦涩,心绪不宁。”一位年长的医官摇头叹息。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沈流苏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冰面,瞬间让喧闹的课堂安静下来。
“香无真假,人心有偏。”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同一炉香,因各人体质、心境、过往经历之不同,品出的味道便千差万别。若执法者仅凭自己的好恶去断案,那么,再好的律法,到了他手中,也会变成一把歪了的尺子。”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在场之人,无论为官还是为民,谁没有经历过因上位者一言而决的偏颇?
谁没有品尝过有理说不清的苦涩?
沈流苏一句话,便将那高高在上的律法,拉到了他们最能感同身受的“品香”之事上。
原来,辨香与断案,道理是相通的!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角落里,一个曾因误判而丢了官职的老吏,竟忍不住低下头,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次日,养心殿。
萧玦翻看着影卫呈上的密报。
密报之后,附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用略显粗糙的笔迹,复印了一位明香堂学员的课堂笔记。
字迹歪歪扭扭,但内容却让萧玦的目光凝滞了。
“先生今日言:判案如辨香,需静心,需工具,需反复验证,不可凭一己好恶。学生方知,法不在书,在人心之公。此道,学生愿终身求之。”
萧玦默然良久。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素衣女子,是如何用一炉香,在百余名凡夫俗子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公正”的种子。
这种力量,比千军万马更可怕,也比任何权谋手段更得人心。
他忽然提笔,声音沉稳而果决:
“传朕旨意!将《香律浅释》立刻刻版印刷,加急分送全国各州县衙门,每衙必备三册!着吏部下令,自下月起,每月考校各级官员对《浅释》的掌握情况,不通者,罚俸一月!”
顿了顿,他
“另,从内库拨银十万两,特批于江南、川蜀等香料产地,先行设立十处‘基层辨香所’!由稽香台派驻女吏主持,专为地方百姓辨验香料真伪,处理香事纠纷!”
圣旨一下,冯承恩立刻受命,亲任总督建官,奔赴各地。
然而,新政推行,阻力远比想象中巨大。
首批辨香所选址湖州,当地乡绅大族以“女子掌案,有伤风化,败坏门楣”为由,煽动民众,处处阻挠。
冯承恩据理力争,却不想在一处工地视察时,竟遭人从暗处投掷石块,肩头被砸中,顿时血流如注。
消息传回京城,稽香台上下群情激愤,皆请香主上奏,请王师弹压。
沈流苏听闻冯承恩受伤,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但她没有震怒,反而异常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只带了两名女吏,星夜兼程,亲赴湖州。
她没有去拜会地方官府,也没有去问罪那些乡绅。
而是在那座尚未完工的辨香所门前,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布棚,挂出一块牌子:“香主亲临,免费辨香,为期七日。”
前三天,应者寥寥,百姓大多在远处观望,被乡绅的家丁们虎视眈眈地盯着。
沈流苏也不急,每日只是安静地坐在棚内,为几个胆大的妇人检测她们日常所用的香粉、药膏、熏被之物。
她手法娴熟,讲解耐心,每一项检测结果都用白话写得清清楚楚。
到了第七日,事情迎来了转机。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被家中孙儿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捧来一个陶罐。
他说,这是他家腌菜坛中常年使用的一种“驱虫香饼”,祖传的方子,最近却总觉得腌出的菜味道不对,家人也时常头晕乏力。
沈流苏当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面,取出一块香饼,研磨成粉,以数种不同的试剂依次勘验。
当最后一滴澄清的药液滴入香粉之中,原本无色的液体竟瞬间变成一种诡异的灰黑色!
“老人家,这香饼里,被掺了‘乌头草’的根茎粉末。”沈流苏的声音清冷而有力,“此物微量,短期无碍,但若长年累月随食物浸润,毒素在体内积聚,可致人四肢麻痹,神思迟钝,最终脏腑衰竭而亡!”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那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抱着沈流苏的腿大哭:“香主娘娘!神人啊!您这是救了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天哪,太歹毒了!”
“我家也用类似的香饼,快,快请香主给看看!”
原本还心存疑虑的百姓,此刻如潮水般涌向布棚。
那些乡绅派来的家丁,早已被这股汹涌的民意吓得面无人色,悄悄溜走了。
湖州之事,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民间竟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学香热”,许多女子甚至自发组织起“香理会”,用从《香律浅释》中学来的粗浅知识,互相帮助,辨伪防诈,竟也破获了不少黑心商贩的骗局。
沈流苏趁势推动了一项补充律令——《香事民约》。
其中规定:“凡民间香事纠纷,标的额在十两银以下者,可先由各地香理会调解。调解不成,再诉于官府。”
此举看似微小,却像无数条涓涓细流,极大地缓解了基层衙门的司法压力。
萧玦在看到地方奏报上,诉讼案件锐减三成的数字时,抚掌赞叹,在奏折上亲笔朱批:“以香化讼,妙在无声。”
那一夜,他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百草苑。
月华如水,沈流苏并未安歇,正坐在灯下,整理着从全国各地辨香所寄来的香样反馈信。
她身前的桌案上,没有名贵的文房四宝,反而堆满了用粗布包裹的土产香料,散发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
萧玦没有让人通传,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看得太过专注,竟未察觉。直到他轻咳一声,她才恍然抬头。
“你说的对。”他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叹服,“光,不是高高挂在金銮殿上的琉璃灯,它是在泥土里,从百姓的指缝间,自己开出来的花。”
沈流苏闻言,抬起的眼眸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
春分之夜,大晏王朝迎来了史上第一次“平民香祭”。
地点,不在皇家太庙,不在祭天高台,就在这百草苑。
没有品阶之分,没有爵位之别。
入夜时分,上千名普通百姓手持着自制的净香,安静地列队步入苑中。
那些香,有的用晒干的橘皮所制,有的用乡间的艾草所制,粗朴,却干净。
沈流苏立于苑中央那尊巨大的九转香鼎前。
她没有吟诵繁复的祭文,也没有举行任何冗长的仪式。
只是在万众瞩目之下,伸出素手,轻轻推开了沉重的鼎盖。
那一刻,晚春的夜风仿佛得到了召唤,呼啸着卷入鼎中,又席卷着鼎内早已预热的百草清香,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气浪,冲天而起,再如一场温柔的甘霖,漫过每一个人的头顶。
无人跪拜,无人喧哗。
人们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眼,任那纯净的香气涤荡自己的身心。
高墙之外,暗影之中,萧玦独自伫立。
他望着墙内那一片由无数微弱烛火汇成的星海,望着那一道通天彻地的清香烟柱,久久不语。
风,吹动了他的龙袍。
他缓缓抬手,将头顶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十二旒冠冕,轻轻摘下,悄然藏入了宽大的袖中。
风过处,苑墙下的墨兰在夜色中无声盛开。
这片曾埋葬了无尽冤魂与仇恨的土地上,终于长出了属于万千民众的,最朴素的公正。
春分香祭三日后,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典,依旧是京城内外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最热的话题。
百姓的赞誉之声如浪潮般一波高过一波,然而在这股浪潮之下,一股更汹涌的暗流,也正在朝堂的深水区悄然汇聚。
新的风暴,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