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八年春,大都城外的柳树才刚抽出嫩芽,凛冽的北风中却已夹杂着硝烟的气息。一骑快马踏破清晨的宁静,直驰王保保在开封的府邸。
“王爷!紧急军情!”传令兵滚鞍下马,声音嘶哑,“徐达已破德州,常遇春克通州,大都危在旦夕!”
王保保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碎瓷四溅。他快步上前接过军报,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陛下...已离京北狩...”他喃喃道,手中的军报微微颤抖。
厅中众将闻言,无不色变。老将貊高捶胸顿足:“京师不守,国将不国啊!”
就在满堂惶然之际,又一骑飞驰而至,使者高举圣旨:“陛下有旨,复扩廓帖木儿河南王爵,总领天下勤王兵马,即刻北上护驾!”
王保保跪接圣旨,心中五味杂陈。想起前番被削兵权之辱,如今国难当头,方才想起他来。
“王爷,接旨否?”使者见他迟疑,低声催促。
王保保深吸一口气,目光渐定:“臣,领旨。”
送走使者,他即刻升帐议事。诸将齐聚,个个面带忧色。
“如今大势已去,王爷何必接下这烫手山芋?”部将关保直言不讳。
王保保环视众将,声音沉痛:“大都虽危,陛下尚在。我等世受国恩,岂能坐视?今日之势,唯有拼死一搏。”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山川河流:“徐达倾巢而出,北平必然空虚。我意亲率主力出雁门关,佯攻北平。徐达闻讯必回师救援,大都之围自解。”
“此计大妙!”孙恭击节称赞,“此乃围魏救赵之策。只是...若徐达识破,不退反进,该当如何?”
王保保沉默片刻:“那就赌一把,赌徐达不敢拿北平冒险。”
三日后,王保保亲率八万精锐,誓师北上。临行前,他特意嘱咐驻守太原的貊高:“若见明军来攻,务必坚守待援,不可浪战。”
大军出雁门,直指居庸关。时值春末,山路泥泞,行军艰难。王保保心急如焚,却不得不按捺住性子,稳扎稳打。
这日黄昏,部队在桑干河畔扎营。王保保独坐帐中,对灯观图。烛火摇曳,映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容。
“父帅,若是您在此境,会如何决断?”他轻抚腰间佩刀——这是察罕帖木儿的遗物。
帐帘掀动,孙恭端着一碗热汤进来:“王爷,您已经三日未曾合眼了。”
王保保接过汤碗,却无心饮用:“探马回报,徐达并未回师,反而加紧围攻大都。我...是否赌错了?”
孙恭宽慰道:“徐达用兵持重,或许还在观望。待我军再近一些,他必会回防。”
王保保摇头:“我总觉得不安。徐达不是李思齐,此人用兵,常出人意料。”
正当他忧心忡忡之际,一骑快马冲破夜幕,使者浑身是血,滚落马鞍:“王爷!太原...太原危急!徐达部将常遇春率十万大军围攻太原!”
王保保猛地站起:“常遇春?他不是在通州吗?”
“徐达分兵两路,一路继续围困大都,一路由常遇春率领,直取太原!”
王保保只觉天旋地转,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他终于明白,徐达不仅识破了他的计策,还将计就计,要端他的老巢!
“传令!即刻拔营,回救太原!”
关保急谏:“王爷,我军已近居庸关,此时回师,前功尽弃啊!”
王保保苦笑:“太原若失,我军退路断绝,粮草不继,必成孤军。届时徐达回师夹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军令既下,八万大军星夜回师。来时满怀希望,归时军心惶惶。
连日急行军,士卒疲惫不堪。这日行至忻州地界,突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
“王爷,将士们实在走不动了,可否歇息半日?”关保见士兵们东倒西歪,忍不住求情。
王保保立马高岗,望着雨中蹒跚的队伍,心如刀割。但他知道,此刻片刻耽搁,都可能铸成大错。
“传令下去,丢掉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疾进!到太原再休整!”
命令下达,军中怨声四起。不少士卒趁机逃亡,将领们弹压不住。
五日后,部队终于抵达太原郊外。放眼望去,太原城上依然飘扬着元军旗帜,王保保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貊高守住了。”
然而当他率军逼近时,城上突然万箭齐发,一面“明”字大旗骤然竖起!
“中计了!”王保保大惊失色。
只见城门大开,常遇春一马当先,率军杀出。与此同时,左右两翼伏兵齐起,将元军团团围住。
原来,三日前太原已然陷落。貊高不听王保保嘱咐,出城迎战,中伏被擒。常遇春故意不换旗帜,就是要引王保保入彀。
“扩廓帖木儿!常遇春在此等候多时了!”常遇春声如洪钟,手持长枪,直取王保保。
仓促接战,元军大乱。王保保拼死抵抗,且战且退,至一处高地方才稳住阵脚。
清点人马,八万大军只剩三万余人,且个个带伤,疲惫不堪。
时已黄昏,残阳如血。王保保命部队依山扎营,暂作休整。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关保臂上中箭,草草包扎后仍在渗血。
“王爷,趁夜突围吧!再战下去,全军覆没啊!”
王保保摇头:“将士们疲惫已极,如何突围?况且...”他望向太原方向,“貊高将军生死未卜,我怎能弃之不顾?”
孙恭叹道:“为今之计,唯有固守待援。已派人往大同求援,若援军三日内能到,尚有一线生机。”
是夜,王保保辗转难眠。他走出大帐,巡视营寨。月光下,士卒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鼾声如雷。这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儿郎,如今却陷入绝境。
“父帅,扩廓有负您的教诲...”他仰望明月,心中凄然。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王保保眉头一皱——这个季节,不该有夜枭。
他快步回帐,摇醒孙恭:“先生可听见枭鸣?”
孙恭侧耳倾听,脸色骤变:“不好!这是明军暗号!”
话音未落,营外突然杀声震天,火光四起!
“常遇春劫营了!”
王保保从榻上跃起,来不及披甲,赤足冲出帐外。只见营中火光冲天,明军如潮水般涌来,见人就砍。
“王爷!快走!”关保带着十余亲兵杀到,浑身是血。
王保保夺过一柄长枪,大喝:“整顿部队,随我杀出去!”
然而兵败如山倒,元军已溃不成军。关保急道:“王爷!大势已去,保命要紧!”
正犹豫间,一支流箭射来,正中关保胸口。这位跟随王保保多年的猛将,瞪大眼睛,缓缓倒下。
“关保!”王保保抱住他,热泪盈眶。
关保嘴唇翕动:“王爷...走...”言毕气绝。
王保保放下关保尸身,环视四周,只见亲兵已不足二十人。他长叹一声,翻身上马:“随我突围!”
十八骑亲兵护着王保保,拼死杀出重围。常遇春在后紧追不舍,箭如飞蝗。
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至汾水河边,十八骑只剩八人。前有大河,后有追兵,眼看就要束手就擒。
“王爷看!那里有棵断树!”一名亲兵指向河面。
只见洪流中,一棵巨大的枯树随波逐流。王保保当机立断:“弃马!抱紧树干!”
众人跃入冰冷的河水,死死抱住树干。枯树顺流而下,很快将追兵甩在身后。
天明时分,王保保等人漂流至黄河岸边。清点人数,连他在内,只剩七人。
七人相互搀扶着爬上岸,个个衣衫褴褛,面无人色。回首西望,太原方向浓烟未散。
“八万大军...八万大军啊...”王保保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插入泥土。
亲兵们默默围在他身边,无人言语。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良久,王保保缓缓站起,望着滔滔黄河水,目光渐渐坚定。
“今日之败,罪在我一人。他日必当雪此奇耻!”
他转身面对六名忠勇的亲兵:“尔等可愿再随我东山再起?”
六人齐跪:“誓死追随王爷!”
王保保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太原方向。这一战,他输掉了精锐,输掉了山西,也几乎输掉了大元王朝最后的希望。但那颗如青铁般坚韧的心,仍在胸膛中跳动。
“走!”他迈开脚步,向着北方,“去寻陛下,重整旗鼓。”
朝阳初升,将七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前路漫漫,生死未卜,但王保保知道,只要一息尚存,他就必须战斗下去。为了养父的遗志,为了大元的江山,也为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
黄河水奔腾东去,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悲欢离合。一个传奇虽然受挫,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