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傍晚至深夜,县衙后院厢房及赵癞子据点。
赵癞子抱着银子和羽绒服,像捧着身家性命,顶着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县衙后院那方温暖如春的小天地。
周平安最后那句“稳字当头”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混合着炭火余温的暖意包裹着他,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压力和即将喷薄而出的兴奋。
他没有回家,而是如同一条归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县城西南角一片被遗忘的废墟——一个破败不堪的废弃染坊。
这里是他们这群“夜老鼠”的老巢,腐朽的木梁、干涸的染缸、空气中残留的刺鼻气味,都烙印着他们过往的腌臜岁月。
几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厢房,就是他们的窝。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烧刀子、汗馊味和尿臊气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屋内点着几盏昏黄油灯,光线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大哥!”
“癞子哥!”
几声招呼响起,带着习惯性的警觉和依赖。
人影晃动,迅速聚拢。
居中一个青年,眼珠子滴溜乱转,正是“油葫芦”。
他像泥鳅一样滑到赵癞子身边,鼻子一抽,小眼睛瞬间亮了:
“嚯!大哥,这味儿……新棉袄?县太爷没罚你,还赏了?”
他眼尖,已经瞄见了羽绒服蓬松的轮廓。
倚在墙角一根歪斜柱子上的汉子,缓缓睁开眼。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劈至嘴角,在昏黄灯光下如同趴着一条蜈蚣,眼神凶戾如野兽,正是“刀疤刘”。
他没吭声,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赵癞子怀里的东西,最后落在他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角落里,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旧棉袄、缩着脖子、存在感极低的中年汉子,正用一块油腻腻的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尖刀。
他是“老蔫儿”,沉默得像块石头。
另一个体格壮硕如牛犊、一脸憨厚却肌肉虬结的青年“铁蛋”,正就着一碟齁咸的萝卜干,大口啃着冷硬的杂粮饼子。
赵癞子没理会油葫芦的咋呼,反手重重关上木门,将刺骨的寒风和可能的窥探隔绝在外。
他把沉甸甸的包袱和几件羽绒服“砰”地一声砸在屋内唯一一张瘸腿破桌上,震得油灯火苗猛地一跳。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直了!听好!”
赵癞子低吼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刚从周平安那里沾染来的威压,瞬间压下了屋内的嘈杂。
他环视一周,目光锐利如鹰。
“天大的馅饼砸咱们头上了!泼天的富贵,还是万劫不复的阎王殿,就看咱们兄弟的能耐了!”
他猛地解开包袱,白花花的银锭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诱人又冰冷的光泽。
“五百两!雪花银!大人给的‘本钱’!”
他又抄起一件羽绒服,用力一抖,那蓬松、轻软、厚实得超乎想象的质感,让所有见惯了粗麻烂絮的泼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还有这个!大人亲赐的‘仙家宝衣’!比貂裘暖和十倍,轻得像没穿!”
“嘶……”
油葫芦倒吸一口凉气,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刀疤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连老蔫儿擦拭尖刀的手都停了片刻。
铁蛋忘了咀嚼,饼子渣掉在地上。
赵癞子很满意这效果。
他不再卖关子,压低声音,将周平安的宏图大略——在全国十二条命脉商道、燎原酒股东老巢边设立“周记”杂货铺作为耳目,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前程”安排——和盘托出。
他唾沫横飞地描绘着那用“鬼画符”和“天书”编织的密语网络的神奇与安全,更着重强调了任务的凶险:
江南湖州林王是“笑面虎”,京城柳相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王”!
“油葫芦!” 赵癞子一指那精干青年,“你狗日的不是自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江南湖州!王家!那地界富得流油,娘们儿水灵,茶馆酒楼遍地都是消息!”
“你的差事,就是给老子把耳朵竖在王家大门口,眼睛盯死他们家的车马货物!用你那套油滑劲儿,把王府上下的风吹草动,给老子用‘密语’记下来,传回来!”
“哼,要是敢去喝花酒误了事,老子把你那三根筋的脖子拧断!”
油葫芦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
江南!湖州!
那是传说中的人间天堂啊!不再是清河县这犄角旮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画舫笙歌、丝竹管弦中如鱼得水,探听着达官贵人的秘闻,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登天梯!
“大哥放心!” 油葫芦激动得声音发颤,拍着干瘪的胸脯,“我要是漏掉林家一只苍蝇下什么蛆,您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那密语……包会!包熟!”
“刀疤刘!”
赵癞子转向那凶神恶煞的汉子,语气凝重如铁,“京城!龙潭虎穴!柳相的老巢!你那脸,就是最好的招牌,小鬼难缠,但凡你往那一杵,一般的牛鬼蛇神都得绕道!你的任务,最险!也最重!”
他死死盯着刀疤刘的眼睛。
“铺子开在外城闹市,给老子钉死了!只做两件事!”
“一,用你这双杀过人的眼睛,死死盯住柳相府那条街!看进出的人马、车驾,看有没有生面孔带着杀气!”
“二,竖起你这对听风辨位的耳朵,听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所有关于柳相、关于朝堂、关于燎原酒、关于咱们清河县和周大人的坏话!一个字都不能漏!”
“记着,只看只听!不准动手!不准惹事!更不准暴露!你那把刀,留着保命!明白吗?!”
刀疤刘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不是恐惧,是嗜血的兴奋和挑战强权的狂热!
京城!天子脚下!虎穴龙潭!去盯当朝宰相的梢!
这任务,够劲!够凶!够刺激!正合他这亡命徒的胃口!
“大哥!”
他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
“我老刘这条命,是大人和您给的!京城再险,柳相再狠,老子也去定了!”
“看家护院,防贼防探,老子在行!密语记人记车,够用!”
“您放心,我老刘就是颗钉子,钉死在京城!除非脑袋搬家,绝不挪窝!”
“老蔫儿!”
赵癞子看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条商路是咱们燎原酒入川的要道,不太平,但油水也厚。”
“你那性子,稳当,心细如发,记性也好。铺子开在要道口,给老子当个‘活账簿’!”
“用密语,把每日见闻、物价起伏、过往商旅的闲谈、官差衙役的动向,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鸡毛蒜皮,都详详细细记下来!你就是咱们在蜀道上的眼睛和耳朵!”
老蔫儿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没什么波澜,只是默默地把擦得锃亮的剔骨尖刀插回后腰,走到桌边。
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羽绒服那不可思议的轻软厚实,又拿起一张赵癞子带回来的、写满拼音数字的纸,凑到油灯昏黄的光下,眯着眼,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看,粗糙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无声地划动。
半晌,他闷闷地吐出几个字:
“蜀道……记东西……行。密语……不难。”
对于他这种习惯在沉默中洞悉一切的人来说,能更高效更隐秘地记录,就是最大的认可。
“铁蛋!”
赵癞子最后看向那憨厚的壮汉。
“你小子力气大,腿脚稳当,认死理。几条商道之间跑腿联络、押送‘要紧货’(情报)、给各处的兄弟送补给,这活就交给你!”
“别的不求,东西必须安全送到!送到指定的人手里!敢有闪失,敢丢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铁蛋放下啃了一半的饼子,用力擦了擦嘴,瓮声瓮气,语气却斩钉截铁:
“大哥!县太爷!让俺送啥,俺送到!谁抢,俺捶死他!密语……俺……俺使劲学!”
他心思单纯,只知道跟着大哥和县太爷有肉吃,有暖衣穿,还能干“大事”,比当街溜子强百倍!
看着手下兄弟眼中燃起的、或狂热或沉稳或坚定的火焰,赵癞子心中大石落地,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和责任感。
他猛地一拍瘸腿桌子,震得银锭叮当作响:
“好!都他娘的是条汉子!大人看得起咱们这群泥腿子,教咱们通天彻地的本事,给咱们指了条金光大道!”
“咱们就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去干!从今往后,清河县街面上,再没有咱们这群撒泼打滚的癞皮狗了!咱们是——”
他卡了一下壳,绞尽脑汁想个响亮名号。
油葫芦眼珠一转,立刻接上:“是给周大人办‘大事’的‘暗桩’!是‘周记’的大掌柜、大伙计!”
“对!办大事的暗桩!”赵癞子精神大振,“明儿天一亮,都给老子往死里学!学这保命发财的‘鬼画符’和‘天书’!”
“油葫芦,你脑子转得快,你先跟我学透!老蔫儿,你也用心!然后你们俩再去教老刘和铁蛋!”
“谁他娘的敢偷懒,耽误了大人和兄弟们的前程,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染坊破败的厢房,瞬间变成了“大夏朝第一届情报骨干速成班”的课堂。
油灯昏黄,寒风从墙缝里呜呜灌入。
赵癞子拿出周平安给的卡片,唾沫横飞地开始教学,把周平安那套市井暴力联想记忆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看这个‘a’!像不像你婆娘骂街时张大的血盆大口?嚎丧呢!”
“‘1’!烧火棍!捅他娘的腰眼子!”
“‘2’!水鸭子!扭断脖子炖汤!”
“‘3’!招风耳!揪下来下酒!”
粗鄙不堪的解读在破屋里回荡。
油葫芦笑得前仰后合,学得飞快,还举一反三编更下流的联想;
刀疤刘皱着眉头,努力把符号和“捅人”、“放血”、“割舌头”联系起来,倒也记得瓷实;
老蔫儿沉默依旧,但手指在桌上划动的轨迹越来越快,越来越准;
铁蛋则一脸严肃,像练拳一样,一边比划一边念念有词:“棍……捅!鸭子……炖!耳朵……揪!”。
教学场面混乱、粗俗,却充满了底层特有的旺盛生命力和一种“知识改变命运”的奇异兴奋感。
赵癞子教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时不时骂两句“榆木疙瘩”、“蠢死算了”,但看着这群昔日只懂好勇斗狠的兄弟,此刻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握着树枝当笔,在沙土上划拉那些“鬼画符”。
甚至能结结巴巴拼出“da ren”(大人)、“qing he”(清河)这样的词,一股混杂着成就感、责任感和“老子也能当先生”的爽感油然而生。
夜渐深,寒风更烈。
赵癞子留下脑子最活的油葫芦和心思最细的老蔫儿继续挑灯夜战,强化记忆。
他自己则裹上那件轻暖得如同无物的羽绒服,带着刀疤刘和铁蛋,揣着部分银两作为他们各自的启动盘缠和路费,走出了染坊。
正月二十四的深夜,万籁俱寂,月光惨白,照得积雪的街道一片清冷。
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
他们的目标是为即将远行的兄弟们做最后的准备和嘱托。
在一家早已打烊、但老板就住在后院的骡马行前,赵癞子停下脚步。
“铁蛋,明儿一早,你就去找‘老骆驼’一个常跑西北的老行商,塞给他二两银子,就说想跟他商队去蜀中讨生活,路上帮忙喂牲口扛行李。”
“到了地头,自然有人接应你。记住,多看少说,把东西捂严实了!”
他塞给铁蛋一小锭银子,“这是盘缠和应急钱,省着点花!遇到剪径的毛贼,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跑!保命第一!”
铁蛋用力点头,把银子贴身藏好,瓮声道:
“大哥放心!俺晓得!”
接着,他们来到城东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后门,赵癞子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板。
片刻,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探出头。
赵癞子塞过去一块碎银:“王裁缝,照之前说好的,三套半新不旧、料子还行的行商衣服,江南、京城、蜀中各一套!要快!”
这是为油葫芦、刀疤刘、铁蛋准备的伪装行头。
最后,在靠近北城门的一条漆黑小巷里,赵癞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黑暗中刀疤刘那张凶悍的脸。
“老刘,”赵癞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京城是真正的鬼门关,柳老狗手眼通天,爪牙遍地。你是咱们兄弟里最硬的一条汉子,这把尖刀,大人要插在最要命的地方。”
他解下自己腰间一把带着体温的匕首,塞进刀疤刘手里。
这匕首短小精悍,刃口泛着幽蓝的光,是周平安赏给他的精钢利刃,远超这个时代的工艺。
“拿着防身!记住,多看,多听,少动!遇到盘查,就说是北边逃难来的苦哈哈,投奔亲戚。”
“铺子的事,我会派信得过的行商,拿着大人的亲笔信和后续资金去京城找你接头。”
“你的任务就是站稳脚跟,把眼睛耳朵用好!真到了要命的关头……什么都别管,跑!活着回来!铺子可以再开,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刀疤刘接过那把冰冷的匕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他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扭曲着,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狂热。
“大哥,”他声音嘶哑,“我老刘烂命一条,能替大人和您去京城钉颗钉子,值了!放心,我这条命,阎王爷不收,柳老狗也别想轻易拿走!他的动静……我盯死了!”
他反手将匕首插入靴筒,动作干净利落,仿佛那冰冷的钢铁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三人不再言语,只是用力地互相拍了拍肩膀,无声的嘱托和沉重的信任在寒夜中传递。
赵癞子看着刀疤刘和铁蛋魁梧的身影,裹紧羽绒服,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分别融入通往不同方向的黑暗之中。
油葫芦明日一早也会启程,混入南下的商队。
老蔫儿稍晚一步,等蜀道铺子的初步联络点由铁蛋建立起来。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
赵癞子独自站在空旷死寂的街心,望着兄弟们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县衙那模糊的轮廓。
一股混杂着离愁、豪情、巨大压力和对未来的无限野心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
他知道,今夜之后,这群清河县的“烂泥”,将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大夏王朝最繁华也最危险的角落。
他们的“新生”,始于县衙后院那间温暖的书房,始于那些“鬼画符”和“天书”,始于此刻这刺骨的寒风和无边的黑夜。
染坊厢房的灯火,依旧顽强地亮着。
透过破窗的缝隙,隐约可见油葫芦兴奋地在沙盘上写写画画,老蔫儿则对着油灯,一遍遍默写着那些奇异的符号,神情专注得如同朝圣。
种子已经播下,只待破土而出,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织就一张覆盖天下的无形之网。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那位端坐县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周平安周大人。
赵癞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染坊。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