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1638年)四月,夜。
北京城上空,星河如洗,却有一颗赤红之星逆行于天幕,缓缓逼近心宿二——那颗自古被视为“天子之心”的帝王之星。火星,古称“荧惑”,其色如血,其行无常,主兵戈、死丧、大乱。今岁,它竟停驻于心宿之侧,三日不移,光焰灼灼,如一只不眠的赤目,冷冷俯视人间。
钦天监观象台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监正汤若望与十余名天文生已闭门三日,焚香沐浴,反复推演。台上浑天仪静默,简仪指针微颤,水运仪象台的铜壶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仿佛时间本身也在屏息。
第四日清晨,汤若望面色惨白如纸,手持《荧惑守心疏》,跪于平台。他声音低沉,几近耳语:“陛下,火星犯心,主帝王危殆,社稷倾覆。此乃大凶之兆,千年罕见。昔秦始皇、汉成帝、宋徽宗皆遇此象,国祚不久……”
朱由检端坐御座,手指紧攥龙椅扶手,指节发白。他未言,只微微颔首。
当日午时,文华殿召集群臣。殿内死寂,百官垂首,连呼吸都刻意放轻。阳光透过高窗斜射入内,照得尘埃飞舞,却照不亮众人脸上的阴霾。
“天示警兆,朕当如何?”朱由检声音沙哑,目光扫过群臣。
兵部尚书杨嗣昌出列,深揖至地,声音坚定:“当先安内!与清议和,集中兵力剿闯贼。否则两面受敌,国必亡!臣愿亲赴辽东,与清廷议款。”
话音未落,东林党人、礼部侍郎姜曰广厉声驳斥:“杨嗣昌卖国!天怒因奸臣当道,阉党余孽未清!当诛魏党,正朝纲,以谢天下!议和?是引狼入室!”
“姜曰广!”杨嗣昌怒目,“你坐而论道,可知辽东将士冻饿而死?可知陕西饥民易子而食?”
“你贪生怕死,才欲屈膝事虏!”姜曰广反唇相讥。
殿内顿时喧哗,党争如沸水翻腾。朱由检头痛欲裂。他想起命盘中“七杀无制”——无人可倚,无策可行。每用一人,必疑其忠;每信一策,必忧其变。他如困兽,在忠奸之间来回撕咬,终将自己咬得遍体鳞伤。
当夜,他微服出宫,仅带一名小太监王承恩,换青布直裰,戴皂纱帽,从玄武门悄然而出。马车辘辘,穿行于寂静街巷,最终停在城南三官庙前。
庙宇破败,山门半塌,香火稀薄。一老测字先生坐于蒲团,须发皆白,眼神幽深如古井,面前摆一砚、一纸、一墨。
朱由检提笔,写一“友”字。
先生凝视良久,脸色骤变,手指颤抖:“‘友’字,上‘一’下‘又’,‘又’乃‘反’字出头——天下大乱矣!刀兵四起,骨肉相残。”
朱由检心一沉,改写“有”字。
先生长叹:“‘有’字,上‘大’下‘月’,‘大’字缺捺,‘明’字无日——大明无日,江山残缺。陛下虽有天下,终归虚妄。”
再写“酉”字。
先生扑通跪地,叩首不起,声音哽咽:“‘酉’乃‘尊’字去首足,陛下……恐难善终!此字大凶,切勿再问!”
朱由检踉跄回宫,恰逢小冰河期最冷之冬。陕西奏报:“民争采山间蓬草,至十月而尽。乃剥树皮,又尽。掘山中石块,磨粉为食,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河南蝗虫蔽日三日,禾苗尽毁,百姓掘鼠穴、煮皮革充饥。江南漕运中断,京师米价腾贵至每石六两,百姓典妻鬻子,路有饿殍。
他独坐乾清宫,翻开《罪己诏》草稿,墨迹被泪水晕开:
“朕非亡国之君,而诸臣皆亡国之臣!
朕宵衣旰食,十七年如一日,
衣不重彩,食不重肉,
何以至此?”
可天象不因罪己而晴,民心不因诏书而安。
某夜,他登观象台,仰望星空。荧惑依旧守心,赤光刺目。汤若望立于身后,轻声道:“陛下,天象示警,实为人怨。天无心,以民为心;天无怒,以民怨为怒。”
朱由检呆了良久,忽然问:“若朕开仓放粮,减赋免税,可回天意否?”
汤若望摇头:“仓廪已空,国库如洗。陛下欲行仁政,而无米下锅,何以济民?”
天怒,实为人怨;天罚,实为失道。
荧惑守心,守的不是天心,而是民心——
那颗早已被苛税、战乱、腐败碾碎的民心。
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