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发出细碎如泣的声响。平台殿内,朱由检端坐御座,面色青白,眼窝深陷,十七日未剃的胡茬如霜刺般扎在下颌。他手中紧攥一份塘报,纸页已被汗水浸软,墨迹晕染成一片血色般的污痕:
“洪经略承畴力战不支,全军十三万覆没于松山。承畴被执,降于建州……”
“降了?”他声音极轻,却如刀刮骨,“洪承畴……降了?”
殿中群臣垂首,无人敢应。洪承畴乃他亲点的蓟辽总督,赐尚方宝剑,授“平虏大将军”印,临行前君臣对泣,誓言“不复辽东,誓不生还”。如今,竟屈膝事虏。
朱由检猛地将塘报掷于地,起身怒吼:“朕待卿等不薄!何以至此?!”
首辅周延儒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冷汗涔涔。他知陛下又要换相了——这是崇祯登基以来,第五十次更换内阁首辅。
从天启七年韩爌始,至今日周延儒止,五十年间,阁臣如走马灯般轮转。温体仁阴鸷专权,薛国观贪黩误国,钱龙锡忠直被诬,刘鸿训刚愎致败……人人皆怀“救世”之志入阁,却无一人善终。或被罢黜归田,或下诏狱瘐死,或赐白绫自尽。朝臣私下叹曰:“伴君如伴虎,不如荷锄归。”
朱由检并非不知人心离散。他在《起居注》中曾自剖心迹:
“朕非好杀,实因诸臣欺瞒!初用一人,必寄厚望;久之则怠惰塞责,甚或通敌卖国。朕不得不察,不得不疑。然察之愈严,疑之愈深,忠者亦惧,奸者愈隐。”
可他的“识人之明”,恰恰是最大盲区。
他信袁崇焕“五年复辽”,赐蟒玉、尚方剑,许其便宜行事。袁果斩毛文龙于双岛,整饬关宁。然清兵绕道入塞,兵临北京城下,京师哗然。一纸伪造密信“袁与清有约”,一句流言“清兵为袁引路”,便令他雷霆震怒。平台召对,当面诘问,袁崇焕辩无可辩。凌迟三日,百姓争食其肉,刽子手割三百五十四刀,袁至死不呼冤。事后查明,毛文龙跋扈难制,清兵入塞实因蓟镇空虚——可人已死,骨已寒。
他用孙传庭“天下劲兵”,命其固守潼关,以待贼疲。孙传庭练兵屯田,蓄锐三年,本可一战定乾坤。然李自成势大,朝中催战如火。他连下十二道金牌,字字如刀:“速出潼关,剿灭流寇!”孙传庭仰天长叹:“吾固知往必不返,然君命难违。”出关决战,粮道被断,全军覆没,自刎于乱军。临终血书:“勿使后人笑我!”
他倚重杨嗣昌“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授兵部尚书,总督天下勤王。杨日夜操劳,积劳成疾,病逝军中。朱由检初闻噩耗,痛惜不已。然不久,有言官劾其“靡饷殃民”,他竟信之,下诏抄家,削其官爵。杨嗣昌灵柩归乡,棺木被乡民掷石唾骂。
每一次信任,都以背叛收场;每一次怀疑,都加速崩溃。他如一个溺水者,抓住每一根稻草,又因恐惧而亲手折断。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唯唯诺诺,再无敢言直谏之士。
某夜,他独坐文华殿,烛火摇曳。案头摊开一册《渊海子平》,书页泛黄,边角卷曲。他翻至“乙木日主”一节,忽见一行蝇头小楷批注,墨色新润,似近日所添:
“乙木柔藤,最畏金克。七杀双透,若无印星化杀生身,则如孤藤缠刃,愈挣扎,愈伤己。印者,信任也,包容也,制度也。今杀旺印绝,君疑臣惧,自毁长城,岂非命乎?”
他猛然醒悟——他不是被臣子背叛,而是被自己的命格所困。
七杀为压力、为敌人、为猜忌;印星为信任、为智慧、为制度。
他缺的不是忠臣,而是容忠臣之心;
他失的不是江山,而是驭江山之道。
可醒悟,已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