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逸晨被带走的那一天,宁光县的天,蓝得有些不真实。
风停了。
钱三江对着天空轻声说出的那句话,飘散在空气里,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但在县委大院的每一个人心里,一场十二级的飓风,才刚刚登陆。
走廊里,办公室里,那些平日里走路都带着风的干部们,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地缩在自己的位置上。
没人敢大声说话,更没人敢随意走动,连咳嗽都要用手捂着,生怕惊扰了这片诡异的宁静。
窗外,那些挂着省城牌照的车辆,静静地停着,像是一群沉默的钢铁哨兵,看守着这座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权-力中心。
省纪委的人,行动高效得令人胆寒,他们手里拿着一份长长的名单,按图索骥,一个接一个地敲开办公室的门。
“张局长,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刘主任,你的问题,组织上需要你说明一下。”
每一次敲门声,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每一次有人被带走,那扇关上的门,就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界。
被带走的人,大多面如死灰,有的腿软得走不动路,需要两个人架着。
留下的人,则在门后长出一口气,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恐惧,不知道下一扇被敲响的,会不会是自己的门。
这就是一场大扫除,一场不留死角的清洗。
冯逸晨和白书恒在宁光县经营了十几年,他们的根须,早已盘根错错节地扎进了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这棵大树被连根拔起,附着其上的藤蔓和寄生植物,自然也无一幸免。
钱三江的办公室,成了风暴的中心,却也是最安静的地方。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占用了冯逸晨的。
原来的主人留下的昂贵茶具和摆设,被他看也没看,就让秘书一股脑地收进了储藏室。
他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桌上摊开的,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份宁光县的地图。
省纪委的王书记推门进来的时候,钱三江正在地图上用红笔勾画着什么。
“三江同志,初步审讯结果出来了。”王书记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冯逸晨和白书恒,这两个人,简直是把宁光县当成了自己的私人金库。
挪用扶贫款、倒卖国家指标、插手工程项目……触目惊心啊!”
钱三江拿起那份文件,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手指很稳,但微微泛白的指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文件里记录的每一笔款项,每一个项目,都像是一把刀,在剐着宁光县百姓的血肉。
“白书恒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王书记继续说,“他交代了一个关键信息。
当年为了把他从下面一个乡里调到县里,冯逸晨动用了一笔钱,打通了市里的关系。
这笔钱的来源,是截留了三年前拨给南部山区几个贫困村的修路专款。”
钱三江翻动文件的手停住了。
南部山区,他去过。
那里的路,烂得连拖拉机都进不去。
孩子们上学,要翻两座山,走五个多小时。
他曾经向县里申请过几次修路款,每一次,冯逸晨都以财政紧张为由驳回。
原来,那些能改变孩子们命运的钱,成了他们官官相护的垫脚石。
“王八蛋!”钱三江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三江同志。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烂摊子,要靠你来收拾。
省委的意思是,快刀斩乱麻,绝不姑息,但也要稳住宁光县的局面,不能因此影响了生产和发展。
担子,很重啊。”
钱三江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怒火已经转化为一片沉凝的坚冰。
“我明白。”
送走了王书记,钱三江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些惴惴不安的下属们,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县,该完全姓钱了。
但这个“姓”,不是权力的姓,而是责任的姓。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人民医院的号码。
“喂,请帮我转一下特护病房,找孙志勇。”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一个虚弱但倔强的声音。
“喂……谁啊?”
“老孙,是我。”钱三江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孙志勇有些吃力的笑声,“老钱……我听说了,你把那帮狗日的,一锅端了?”
“端了。”
“……好!咳咳……好!”孙志勇激动地咳嗽起来,“我就知道,你钱三江,是响当当的汉子!没给咱宁光丢人!”
“你怎么样?”钱三江问。
“死不了。”孙志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医生说我这辈子可能就得在轮椅上过了。
我他娘的偏不信这个邪!我才四十五,我还能给局里那帮小崽子们上上课。
老子当年在山里剿匪,腿上挨过一枪,不也照样活蹦乱跳?”
钱三江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知道孙志勇是在安慰他,脊椎的伤,哪是那么容易好的。
“等你好了,我请你喝酒。”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钱三江感觉心里那块最沉的石头,终于稍稍挪开了一些。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他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是李默病房的。
电话是张兰接的。
“钱县长。”
“张兰同志,小先生在吗?”
“在看书呢。”
“让他接个电话。”
片刻后,李默清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钱叔。”
“小先生,”钱三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都结束了。”
“我知道。”李默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冯逸晨那条线,挖得很深,市里可能也要跟着震一震了。”钱三江说。
“拔出萝卜带出泥,很正常。”李默淡淡地说,“重要的是,现在宁光县是你的了。
你想把它建成什么样,就看你的了。”
钱三江沉默了,他知道李默的意思。
打天下难,坐天下更难。
把冯逸晨拉下马,只是第一步。
如何把一个被蛀空了的县,重新带上正轨,才是真正的考验。
“水泥厂那边,怎么样了?”李默忽然问。
“技术人员已经重新进场了,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和安装。
一切全部被重新提炼起来,最多半个月,就能正式点火试产。”
钱三江立刻回答,这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
“那就好。”李默说,“告诉工人们,别被县里的事情影响。
他们的任务,是建好水泥厂。
宁光县要翻身,就指望它了。”
“我明白!”钱三江郑重地回答。
和李默的这通电话,不长,但却像一剂强心针。
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总能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给他指出最清晰的方向。
挂了电话,钱三江的秘书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饭盒。
“县长,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饭吧。”
钱三江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他接过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白粥和咸菜。
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扒拉起来,吃得又快又香。
秘书看着他苍老了好几岁,但腰杆却挺得更直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
天,好像真的要晴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整个宁光县都处在一场剧烈的阵痛之中。
每天都有人被带走调查,每天都有新的岗位出现空缺。
钱三江忙得像个陀螺,白天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晚上研究干部档案,提拔新人,重组班子。
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强行稳住了这艘差点倾覆的大船。
日子一天天逐渐过去,时间又慢慢在原有轨道上行走。
而就在宁光县的这场风暴逐渐平息的时候,西郊的水泥厂,那根高大的烟囱,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冒出了第一缕白色的烟气。
点火,成功了!
时间,悄然来到了五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