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六月份,宁光县的天气热了起来。
水泥厂高大的烟囱不知疲倦地吐着白烟,厂区里热火朝天,工人们干劲十足。
然而,钱三江的眉头,却又一次拧成了疙瘩。
优等品的检测报告,就像一张烫金的喜报,让整个宁光县兴奋了没几天,一个更严峻的现实问题就摆在了面前——卖不出去。
“怎么会卖不出去?”钱三江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子直响。
他瞪着前来汇报的水泥厂厂长周宁康,满脸都是费解,“质量是全地区最好的,价格我们也没定高,怎么就没人要?”
周宁康也是一脸愁容,额头上全是汗。
“县长,不是没人要,是没人敢要。
周围几个县的建筑公司、供销社,我都跑遍了。
人家一听是宁光县产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为什么?”
“还不是老问题,”周宁康叹了口气,“都说我们是小厂,没名气,怕质量不稳定。
再加上……隔壁市的薄力水泥厂,最近派了业务员,在我们这几个地区转悠。他们是省里都有名的大厂,资格老,牌子硬。
他们放话说,只要跟他们签长期供货合同,价格可以比我们‘宁光牌’再低五个点。
这谁顶得住啊?”
“薄力水泥厂?”钱三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这个厂,那是省内的明星企业,年产几十万吨,他们宁光厂在人家面前,确实跟个小作坊没什么区别。
“这是明摆着欺负人!要掐死我们!”钱三江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们这是不正当竞争!”
“可人家是大厂,家大业大,赔得起。
我们呢?厂子刚开,银行的贷款还没还,工人的工资等着发,生产线一开动,每天的煤耗电耗就是一笔巨款。
再这么下去,不出一个月,我们就得停产。”
周宁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钱三江的火气,瞬间被这盆冷水浇灭了。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包裹了他。
好不容易建起的厂子,好不容易盼来的希望,难道就要这么被扼杀在摇篮里?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李默端着个搪瓷杯,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瞥了一眼愁眉苦脸的两人,自顾自地续上开水。
“为个水泥,至于把脸都愁成苦瓜?”
“小先生!”钱三江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他,“你来得正好!出事了!”
他把周宁康刚才说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咬着牙说:“这帮孙子,太欺负人了!小先生,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要不,咱们也降价?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李默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末,“人家是壮汉,咱们是个刚出生的娃娃,比谁的拳头硬?这不是找死吗?”
一句话,说得钱三江哑口无言。
周宁康也急了,看着李默,“那……那李顾问,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厂里几百上千号工人可都看着呢!”
李默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大槐树。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
“酒香也怕巷子深。我们的水泥好,我们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薄力厂卖的是牌子,我们卖的是质量。既然人家不信我们的质量,那我们就把质量摆到他们面前,让他们亲眼看看。”
钱三江和周宁康对视一眼,还是没明白。
李默转过身,嘴角勾了勾:“钱叔,县里通往南部山区的路,是不是该修了?”
钱三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啊!那条路是全县最烂的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拖拉机都开不进去。
我早就想修了,之前冯逸晨一直卡着不批钱。”
“现在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打算用什么水泥修?”李默问。
“当然是用我们自己的水泥!”钱三江想也不想地回答。
“光用自己的还不够。”李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去一趟薄力水泥厂,就说县里要修路,工程量大,我们自己的水泥可能不够用,想从他们那里采购一批。
姿态放低一点,就说我们是来学习的,请他们支援我们兄弟县的建设。”
“什么?”钱三江差点跳起来,“我们还上赶着去买他们的水泥?给他们送钱?这不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周宁康也想不通:“李顾问,这是何意啊?”
李默笑了:“买过来,不是为了用,是为了比!”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道:“从县城到南部山区的路,选最烂的一段,大概一公里。
路面,从中间劈开,一半,用薄力厂的水泥铺;另一半,用我们宁光牌的水泥铺。
标号、配比、施工工艺,完全一样。
两边同时施工,同时完工。”
“然后呢?”钱三江追问。
“然后就不用我们管了。”李默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这条路是山里乡亲们进出的要道,每天有多少人走,多少车过?
哪边的路更结实,更耐磨,用不了一个月,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嘴,就是最好的广告。”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件事,得搞得声势大一点。
把地区电视台的记者请来,就说这是我们宁光县灾后重建、自力更生的重点民生工程,也是一次虚心向老大哥企业学习交流的‘友谊赛’。
把调子给他定高,让他想不认账都不行。”
钱三江和周宁康听得目瞪口呆。
还他娘的能这么玩?
不跟你吵,不跟你闹,也不跟你打价格战。
我就跟你摆事实,讲道理,让你输得明明白白,输得哑口无言。
这简直是……诛心之计啊!
钱三江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月后,薄力水泥厂业务员那张铁青的脸。
他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实在是高!小先生,我这就去办!”
看着钱三江风风火火的背影,周宁康对李默的佩服,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位年轻的顾问,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总能想出这种匪夷所思却又直指要害的办法?
“李顾问……”周宁康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我们厂里这边,需要做什么准备?”
“你们?”李默看了他一眼,“把最好的水泥给我拿出来。记住,是最优等的那一批。这场仗,只许胜,不许败。”
“您放心!”周宁康的胸膛挺得笔直,“我拿我的人格担保,要是我们的水泥比不过薄力厂,我这个厂长,当场就不干了!”
李默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继续低头看他的武侠小说。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宣告着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
钱三江的行动效率极高。
第二天,他就亲自带队,坐着一辆破吉普,奔赴隔壁市的薄力水泥厂。
薄力厂的销售科长姓马,是个四十多岁,挺着啤酒肚的油滑中年人。
听说是宁光县的县长亲自上门,而且是来“求购”水泥的,马科长那叫一个神气,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哎呀,钱县长!稀客,稀客啊!”马科长热情地握着钱三江的手,话里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味道,“你们宁光厂不是刚投产吗?怎么,产能跟不上?”
钱三江按照李默教的,脸上堆着笑,姿态放得很低,“哪里哪里,我们是小厂,刚起步,很多地方都要向你们老大哥学习。
这不,县里要修条扶贫路,工程紧,任务重,怕我们自己的水泥耽误事。
所以特地来向马科长求援,希望你们能支援我们一批优质水泥。”
“好说,好说!支援兄弟单位嘛,应该的!”马科长听得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他大手一挥,“钱县长要多少?我们薄力厂的仓库里,别的没有,就是水泥多!保证给你们最好的!”
最后,钱三江以一个还算低的价格,成功地从薄力厂采购了一百吨425号硅酸盐水泥。
马科长亲自把他们送到厂门口,拍着胸脯保证,这批水泥,绝对是他们厂的拳头产品。
看着吉普车屁股后面卷起的黄尘,马科长得意地哼起了小曲。
小小的宁光县,还想跟我们斗?这不,自己上门认怂来了。
他哪里知道,一场精心策划的“公开处刑”,正等着他。
宁光县南部山区道路改造工程,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高调姿态,迅速拉开了序幕。
地区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报社的通讯员也拿着小本本赶到了现场。
钱三江亲自担任总指挥,在开工仪式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他绝口不提什么竞争,只说这是一次“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学习交流,是宁光县向先进企业“薄力厂”取经的宝贵机会。
摄像机镜头下,印着“红旗牌”和“宁光牌”字样的水泥袋,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道路两旁,泾渭分明。
两支施工队同时开工,从测量、搅拌到铺设、碾压,每一个步骤都在记者和闻讯赶来的百姓们的围观下进行。
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起初,大家还都以为是宁光县没底气,主动向薄力厂示好。
薄力厂的马科长听说了,更是在酒桌上把这事当成笑话讲,说钱三江那帮人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屎)。
然而,一个星期后,路面初步凝固,情况开始变得有些微妙了。
两边的路面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和建筑工,用脚踩一踩,用手敲一敲,就能感觉到细微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