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仪殿内,暖意裹着沉水香常年不断的清幽尾调,缓缓流淌。
顾明宁斜倚在铺着厚厚紫绒坐褥的宽榻上,身上是惯常的丁香紫广袖外袍,内里素白交领衣的领缘一丝不苟地贴合着纤长的颈项,紫白两色的丝绦在腰间松松系着,勾勒出依旧清瘦的腰线。颈间层叠的细银链随着她微微前倾的动作,折射出一点清冷的光晕,与她发间斜插的银叶簪子、碎发间垂落的银白细链交相呼应。
她身前,玉婳正襟危坐,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怀中抱着一把紫檀木的小琵琶。稚嫩的手指在弦上有些笨拙地移动,试图拨出一个完整的轮指音,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断断续续、尚不成调的乐音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挣扎。
“手腕再松些。”
顾明宁伸出左手,指尖修长,一枚嵌着细小珍珠的银戒在灯火下流转微光,轻轻托了托玉婳的手腕。
“莫要急着用力,弦音是揉出来的,不是砸出来的。”
她右手的指尖虚虚悬在琵琶弦上方,作势欲拨,正要为女儿示范那“揉”的力道,殿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守在门边的春妍,原本倚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此刻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瑜珠脚步匆匆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素面竹筒,筒口封着特制的火漆,面色是少有的凝重,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她快步上前,并未多言,只将竹筒双手奉上,低声道。
“娘娘,蘅芜宫刚递出来的,葳蕤轩处。”
顾明宁的眼眸微动,指尖轻轻搭上竹筒上的火漆纹样,视线在“葳蕤轩”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她慢条斯理地取下那枚银戒,垂眸看着玉婳,用鼓励的目光示意她继续练习。然后用左手轻轻握住竹筒,右手拇指指甲沿着火漆的纹路轻轻一压,再一挑,竹筒的盖子便应声而开。
她从竹筒内抽出一卷薄薄的素笺,目光落在纸上,那熟悉的、属于葳蕤轩眼线的字迹此刻却失了往日的从容,笔画带着一种紧绷的力道,横竖撇捺都透着急切。
“……娘娘月事两月不至,私下延请杨太医诊脉,确系喜脉,约两月余……然脉象沉涩不稳,滑而无力,杨太医直言气血双亏,根基虚浮,此胎……怀相极险,恐有滑堕之虞……娘娘惊惧交加,卧床难起……”
顾明宁捏着信纸的手指渐渐收紧,眉心那道浅浅的纹路似乎也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变得更深了些。
然而目光下移,下一行字却陡然转折。
“……御前内侍亲至葳蕤轩宣旨:婕妤裴氏,淑慎性成,温良敦厚,今怀嗣有功,晋位贵嫔……另赐百年老山参两支,雪蛤十匣,上等血燕五斤,并宫中秘制保胎丸药若干,着太医署院判每日请脉安胎……”
她将手中的素笺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木案几上,眼睫微垂,长睫在眼下覆上一层淡影,让人看不清神色。
已记不得多少年了,那些精心配比、温火慢熬的助子汤药,如涓涓细流,从未间断地由德仪殿隐秘地送入葳蕤轩。
她所求的,从来都是己方阵营里,能多一枚实实在在的、活着的棋子。一枚能长大、能说话、能在未来的棋局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活子。
三十三岁。
在这个年纪于深宫中搏命诞育皇嗣,其凶险不啻于在悬崖峭壁间走索。
然而……皇帝的重赏,院判的亲自看顾……这些信号又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皇上,是在保这个孩子。
或者说,是在保裴韫欢腹中这个意外得来的、可能极其脆弱的皇家血脉。这份“保”,便是无形的势,是她们在惊涛骇浪中能暂时抓住的浮木。
顾明宁轻轻抚摸着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银圈耳环,许久之后,才淡淡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瑜珠,备辇。”
她右手抬起,食指上那枚嵌着珍珠的银戒,在殿内暖黄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稳稳地叩击在身旁紫檀木的琴案边缘。
“笃。”
一声清越的脆响,如同棋局落子,敲碎了满室的沉寂。
“去葳蕤轩,瞧瞧裴贵嫔。”
玉颂坐在殿内,手中把玩着一只青釉菊瓣形盖盒,盒中盛着几枚鲜红的石榴籽。她轻轻拨弄着石榴籽,目光有些涣散,似乎在出神。
方才在回廊拐角,她无意间听到两个洒扫小宫女的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既敬畏又隐秘的兴奋。
“听说了吗?葳蕤轩那位……诊出来了!御前都惊动了!”
“天爷!真怀上了?她身子骨看着风一吹就倒……”
“可不是!太医说脉象险得很,可皇上立刻就晋了位份,赐了好多东西,院判大人亲自去守着安胎呢!”
“啧啧,这要是保住了……啧啧……”
玉颂虽年少,但并非全然不懂。裴婕妤……竟是在这样的凶险中,承受着皇恩的骤然降临。
那沉甸甸的“循吏风轨”匾额刚抬高了琼婕妤母家的门楣,转眼葳蕤轩又成了风口浪尖。
这后宫的风,吹得真是又急又冷。
玉颂放下手中的菊瓣盖盒,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皇祖母曾告诉她,若想要在这深宫中生存,就必须学会藏起真心,不动声色地权衡利弊。她努力地想要去理解这些道理,可是当真正面对这些勾心斗角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不喜不悲。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母后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定万分忙碌,宫中到处都在议论葳蕤轩的事情,她不能去打扰母后。她要学会自己思考,自己做决定。
但她很快又苦笑了一下,自己终究只是个深宫里的公主,能够接触到的不过是些风吹草动罢了,又如何能看透这纷繁复杂的局势呢?
玉颂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案前,呆呆地看着那盒石榴籽,陷入沉思。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在这深宫中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