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带着点干爽的凉意,齐芷怡倚在窗边的美人靠上,目光追随着庭院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玉嬿穿着一身合体的紫菱色练功服,乌发束成利落的马尾,正握着一柄小小的木剑,一招一式地比划着。
她的动作远不如生病前迅捷有力,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软,额角也沁着细密的汗珠,但小脸上神情却异常专注,眼神清亮,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倾翎。”
齐芷怡的声音很轻,视线却牢牢锁在女儿身上。
“今日的药,按时喝了么?”
“回娘娘,公主殿下晨起就喝过了,一滴不剩。”
掌事宫女倾翎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件薄披风,声音同样压得低柔。
“小厨房煨着燕窝粥,等殿下练完歇息时再用些。”
“嗯。”
齐芷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女儿略显苍白的脸颊和单薄了许多的肩膀,心头那根弦,依旧没能完全放松。
八月前的凶险,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血色。玉嬿高烧不退、水米难进,太医院束手无策时那种灭顶的绝望,至今想起,仍会让她头晕目眩。
是柔姐姐……送来了几丸她库中秘制的保命丹。那药丸带着奇异的草木清香,硬是在阎王爷手里抢回了一线生机。紧接着,是琼婕妤……那个总在闷头忙碌着什么,本性胆小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豁出去的女子,竟在宫道上偶遇圣驾时,大着胆子提了一句。皇上这才惊觉,匆匆驾临闲月阁。
天材地宝如流水般送入闲月阁,太医院院正亲自坐镇,这才将嬿嬿从鬼门关彻底拉了回来。
命是保住了,可那场大病如同狂风过境,摧折了幼苗的茁壮。玉嬿的体质从原本的康健,骤然跌落至畏寒怕风,稍不留神就容易着凉咳嗽。齐芷怡的心,也跟着悬在了半空。
“母嫔!看我这一式‘燕子抄水’对不对?”
玉嬿收了势,微微喘息着跑到窗下,仰着小脸,眼尾因兴奋而微微上扬,清凛的眸光里漾着期待,脸颊因运动泛起薄红。
齐芷怡压下眼底翻涌的心疼,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伸出手,指尖掠过玉嬿的额头,确认没有异常的热度,才温声道。
“架势是有了,只是力道上还欠些火候。你身子刚好,不可贪多,循序渐进才是正道。‘止戈为武’,练武先养气,气足了,力自然就生了。”
玉嬿眨眨眼,努力去理解母嫔的话。气……是说的力气么?她歪着脑袋,乖乖地应下。
“嗯!嬿嬿知道啦。”
“记得,打完一套,不要立刻停下来,要慢慢调整呼吸,让气血运行平稳,然后再休息。”
齐芷怡说着,又伸出手,替玉嬿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
“母嫔让小厨房给你煨了燕窝粥,等你练完就去吃。”
玉嬿抱着木剑,乖乖点头,笑眯眯地应声。
“好!嬿嬿会听话的,母嫔不要担心。”
皇帝已经数日未曾召见,揽月阁内一片死寂。曲容华似乎又失宠了,宫女太监们心照不宣地放轻了动作,生怕触怒了她。
这死水般的沉寂,让曲子濯心头那股无名火隐隐窜动。她猛地将手中梳篾拍在妆台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侍立一旁的莺莺肩膀一缩。
“一个个都杵着作甚?没点活气!”
她的声音不高,却刮得人耳膜生疼。
宫女太监们把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莺莺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盏刚沏好的热茶。
“主子消消气,许是前朝事忙……”
曲子濯烦躁地挥开那盏茶,滚烫的茶水泼了莺莺一手。
莺莺痛得轻呼一声,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捧着被烫红的手,跪在地上。
“忙?”
曲子濯嗤笑一声,只冷冷地扫视着镜中自己青碧色的广袖,袖口白羽状的绣纹此刻看着也失了灵动。
“再忙,翻牌子的时辰总归有!闻良媛那儿,怕是热闹得紧吧?”
闻素窈。这个名字像根细针,扎得曲子濯心头一刺。前年才入宫的小小八子,不过仗着年轻鲜嫩,一年之内,先是生了个皇子,转眼又揣上一个!
皇子被裴韫欢那个老狐狸抱去养了,位份却像踩着云梯往上蹿——八子、才人、贵人、良媛!她曲子濯在宫里熬了整整十四年,从如花似玉熬到年过三旬,才挣来一个容华!那闻素窈,凭什么?!
更可恨的是,闻素窈面上还总是一副温顺恭敬的样子,见了她“曲姐姐”长、“曲姐姐”短。曲子濯每每见她那张年轻得能掐出水的脸,还有那微微隆起、昭示着无限可能的小腹,心头那股邪火就压不住地往上拱。
这宫里的恩宠、子嗣、位份,仿佛都成了专给那些新人的恩赐!她辛辛苦苦侍奉君王十四载,生下的玉湘都十四岁了,又得到了什么?月俸三十二两,十一道菜,连个独立的小厨房都用不上!储秀宫后殿这揽月阁,听着好听,还不是个后殿!
她想起远在漠北的皋兰郡,想起父亲当年在夷洲牧任上,虽是偏远,却也算一方大员,家中门庭若市,何等威风!后来调入京城任正三品的尚书令,听着是升了,可京中水深,曲家根基浅薄,处处掣肘。
“喜脉……龙嗣……”
曲子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朱砂痣在眉间随着她眉心的蹙动而愈发显眼,却丝毫不见柔媚,只添了几分戾气。
这宫里的运气,怎么都跑到别人那儿去了?
“主子息怒,仔细身子……”
莺莺见她胸口起伏,脸色因怒火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层薄粉也盖不住,连忙低声劝道。
“老夫人前日托人捎信,还问起您身子可安好呢……”
她知道,也只有提起曲老夫人,才能让主子稍微冷静片刻。
“母亲……母亲……”
曲子濯的心口一紧,一股酸意直冲鼻腔。
这几年她除了怀玉湘时曾寄信回皋兰郡报喜外,几乎没给家里写过信。不愿将宫中的委屈说给母亲听,更怕书信经由那几个兄长之手,得知自己于宫中不顺,母亲便会遭轻视,不过好在如今母亲跟着父亲来了京城。
她闭了闭眼,试图平复心绪。
“传信给母亲,只说……只说宫事繁杂,顾不得捎家书。”
莺莺点头应下,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狼藉,一边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