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钧没有再说下去,但戴笠和徐百川已经明白了“但是”后面的含义。
迁都,牵涉太广,决心难下。
主战派的阻力,国际观瞻的顾虑,百万军民的安置。。。每一项都是天大的难题。
“总裁有什么指示?”戴笠急切地问。
钱大钧摇了摇头:“总裁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让诸位长官继续讨论布防事宜,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夫人刚才出来了一下,让我转告你,情报很重要,辛苦了。”
戴笠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
辛苦了!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戴笠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
有这三个字就够了。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力。
上层的决定,并不会因他的一份报告而轻易改变方向。
他能做的,只有继续执行自己的职责。
离开官邸时,夜色更深了。
。。。。。。。。
1937年12月20日拂晓,锡澄防线彻底崩溃。
十万残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逃难的百姓向南京方向涌动。
京沪公路这条曾经的经济动脉,此刻成了求生通道与死亡陷阱的交织体。
溃退的序列已失去建制。
第88师炮兵营的骡马拖着最后两门75mm山炮艰难前行,炮车轮子深陷在泥泞中,那是前夜大雨与无数人脚踩踏的混合物。
中校营长李振声亲自挥刀砍断套绳,对着心爱的火炮敬了最后一个军礼,含泪下令炸毁。
巨响过后,他转身对士兵吼道:“炮没了,人还在!到了南京城,咱们用步枪照样打鬼子!”
难民队伍中,无锡乡绅陈明达的马车格外显眼。
这个曾经只运丝绸与茶叶的豪华马车,此刻塞满了重伤兵。
他的女儿陈婉瑜撕碎了自己的绸缎旗袍为士兵包扎,双手被血污浸得看不出原本肤色。
当日军侦察机俯冲扫射时,她扑在一个断腿的年轻士兵身上,子弹擦过她的发髻,打穿车辕。
车夫中弹身亡,陈明达默默接过缰绳,这个从未干过粗活的中年商人,手掌瞬间被磨出血泡。
在常州郊外的石灰窑旧址,一场注定被历史遗忘的阻击战正在上演。
川军第20军134师402团团长杨怀靖,战前是成都某中学的历史教师。
他戴着深度眼镜,军装下还穿着一件破旧的羊毛衫,那是妻子亲手织的。
他的战术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奇思妙想,令士兵搜集全城鞭炮,置于铁桶内燃放模拟枪声。
将稻草人穿上军装置于显眼处,吸引日军火力。
甚至利用石灰窑的复杂地形,布设了“迷宫式”防御体系。
当日军第36联队先头部队闯入时,川军官兵从废弃砖窑的射击孔开火,瞬间撂倒数十人。
战斗最激烈时,杨怀靖站在窑顶,炮弹掀起的尘土落满他一身,他仍巍然不动。
副官欲拉他隐蔽,他推开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诸君记得,二十年后仍是好汉!”
下午三时,日军调来平射炮轰开窑厂大门。
杨怀靖下令焚毁军旗,率残存的百余人发起反冲锋。
冲锋前,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小心塞回内袋,那是留学时导师所赠,表盖上刻着“和平”二字。
当引爆炸药的巨响声传来,这块怀表的指针永远停在了3时25分。
与此同时,长江水道成为另一条生命线。
江阴要塞撤退的官兵挤在临时征用的民船上,炮兵团老兵赵守诚站在船头,望着江面上漂浮的战友遗体沉默不语。
一场意外的遭遇战在江心爆发。三艘日军汽艇试图拦截船队,赵守诚操起船上唯一的马克沁机枪,对着见习炮兵喊道:“小子!看好了!打移动目标要算提前量!”
炽热的弹壳飞溅中,一艘汽艇起火沉没。
但当另外两艘日军艇上的机关炮开火时,木制民船瞬间千疮百孔。
在沉船前的最后时刻,赵守诚把救生衣套在年仅十六岁的见习炮兵身上,将他推入江中:“记住!活着回去告诉后人,咱们海军炮兵团没有孬种!”
他自己则抱着机枪继续射击,直至江水没过胸膛。
那个少年在冰冷的江水中漂浮两小时后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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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百姓的自发救助,构成了转进路上最温暖的底色。
在丹阳境内,农妇王刘氏在自家院中架起十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粥。
这个失去三个儿子的母亲,把过路的士兵都当作自己的孩子,硬往他们兜里塞煮熟的鸡蛋。
更令人动容的是知识界的坚守。
镇江教会医院的美国医生理查德·布莱迪拒绝撤离,将医院变成战地救护所。
当日军飞机轰炸附近街区时,他站在屋顶喷绘巨大的红十字,用身体扞卫医疗中立原则。
护士林淑仪在手术灯熄灭后,坚持用手电筒照明完成截肢手术,她的白大褂早已被血染成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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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头部队抵达南京外围时,幻想与现实发生了剧烈碰撞。
教导总队参谋主任廖耀湘站在中山门上,用望远镜观察所谓的防线,眉头越皱越紧。
工事建设存在致命缺陷:紫金山地堡群的水泥未干,雨花台机枪掩体射界被民房遮挡。。。。
更严重的是指挥体系混乱。
卫戍司令坚持“破釜沉舟”策略,下令收缴所有渡江船只,却未制定详细的巷战预案。
第36师师长宋希濂私下对同僚抱怨:“长官是要学项羽,可南京不是垓下,我们也没有乌江可退!”
进城部队的整编充满悲壮色彩。
粤军第66军残部被并入第83军,来自岭南的士兵穿着单薄军装,在江南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军需官翻遍仓库,只能找出缴获的日军大衣凑合发放。
特殊兵种的重组更显艰难。
炮兵指挥官邵百昌清查家底时心凉半截,全军堪用的重炮不足三十门,炮弹仅够两日用量。
南京城内呈现诡异的两极分化。
一方面,富贵人家仍在中央饭店举办舞会,钢琴声与远处炮火形成荒诞交响。
另一方面,普通百姓挤在难民营里,用门板加固防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