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沿着小径往里走,路越走越陡,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露出前方半山腰的轮廓。
夏元仪走在最后,手里捏着几张纸巾擦汗油子,指尖微微发凉。
她望着那轮廓,忽然低声道:“你们看,那是不是——一座山寨。”
众人加快脚步,转过一道山弯,一座荒废的山寨赫然出现在眼前。
寨门早已腐朽,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框上,上面“聚义寨”三个漆字斑驳脱落,只剩模糊的轮廓。
寨墙是用石头垒的,不少地方已经坍塌,露出后面黑洞洞的房屋。
“进去看看。”
刘醒非推开门,吱呀一声脆响划破寂静。
寨子里一片狼藉,断桌残椅散落各处,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脚印杂乱地印在上面。
最显眼的是角落里散落的尸骨,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缺了头骨,白骨上还沾着发黑的污渍,引来苍蝇嗡嗡乱飞。
“死了不少人。”
岳娇龙皱着眉踢开脚边一根断裂的长矛,矛头锈得发黑。
“看尸骨的样子,死了有段时间了,但没完全腐烂,应该不超过半年。”
孙春绮走到一间相对完好的木屋前,推开门。
屋里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她举起灯往里照,忽然“咦”了一声。
屋角的木箱翻倒在地,里面滚出几件衣物,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沾着血污和尘土。
“这是女子的衣服?”
她捡起一件,抖落上面的灰尘。
那是件湖蓝色的短衫,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款式简洁利落,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穿的。
陈青卓也走了过来,拿起另一件。
那是件粉色的襦裙,料子同样考究,连针脚都绣得极为工整。
“不止一件,”他又在箱子里翻了翻,掏出三四件来:“你们看,这些衣服款式几乎一样,像是统一做的。”
夏元仪蹲在尸骨旁,手指拂过一根沾着布片的肋骨。
布片的料子和孙春绮手里的衣服一模一样。
“这些尸骨里,有女的。”
他声音发沉。
“看盆骨大小,至少有三具是女子的遗骸。”
刘醒非走到寨中央的空地上,那里堆着一堆残破的武器,刀枪剑戟什么都有,还有几杆锈迹斑斑的火器,枪管里堵着泥土,显然早就不能用了。
“这山寨像是被人屠了,”他望着满地的狼藉,眉头紧锁:“但这些女子衣服……统一着装,不像是山寨里的压寨夫人,倒像是……”
他话没说完,岳娇龙忽然指向寨墙的方向:“那边有火光!”
众人立刻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林里,一点火光正忽明忽暗地晃动,在沉沉暮色里,像一只窥视的眼。
翠屏山的秋意浸着寒气,老虎窝方向的风卷着枯叶,掠过乱葬岗的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废弃山寨的石墙在夕阳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唯有后方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正燃着一簇跳动的火光。
刘醒非握紧手上的登山杖,率先迈步上前。
孙春绮紧随其后,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地方阴气森森,乱葬岗的土坟无规则地散落着,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那簇火光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火光前蹲着个老人,背影佝偻得像颗晒干的虾米。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手里捏着一沓黄纸,正一张一张地往火堆里添。
纸灰被风吹得四散,粘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声呢喃着什么,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人家。”
夏元仪轻声开口,怕惊扰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这荒山野岭的,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烧纸?”
老人缓缓回过头,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微光。
他看了看眼前五个衣着各异的陌生人,并不惊讶,只是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问:“你们是……路过的?”
岳娇龙点头:“我们上山办事,路过这山寨,见您在这儿,过来问问。这地方……看着不像有亲人长眠的样子。”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动,他指了指身后破败的山寨,声音里带着叹惋:“这儿就是我的家。我是这山寨最后的人了。”
陈青卓愣了愣:“这山寨……以前住过人?”
“住过。”
老人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火焰噼啪作响,映亮了他脸上的皱纹。
“几十年前,这儿可是翠屏山最热闹的去处。只是……早就没了。”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年我才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寨里的大头目不知怎的,突然就疯了。”
“疯了?”
刘醒非追问。
“怎么个疯法?”
“就像中了邪。”
老人的声音发颤。
“前一天还好好的,跟弟兄们喝酒划拳,第二天夜里就变了个人。他提着刀,挨屋杀人,不管是谁都砍。寨丁、婆娘、娃娃……一个都没放过。”
火堆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几分后怕。
“我当时吓得躲在柴房的草堆里,捂着嘴不敢出声。满耳朵都是哭喊和惨叫,还有……刀砍进肉里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像是不愿再回想。
“一直杀到天快亮,他才停手,提着刀疯疯癫癫地跑下山,再也没回来。”
孙春绮听得心惊,下意识往夏元仪身边靠了靠:“那您……”
“我是孤儿,寨里的叔伯们把我捡回来的。”
老人抹了把脸。
“天亮后我从柴房爬出来,寨子里血流成河,没一个活口。就剩我一个,守着满寨的尸体哭。后来那发狂的头目再没露面,有人说他被老虎吃了,有人说他跑远了,谁知道呢。”
夏元仪看着眼前的乱葬岗,恍然大悟:“这些……都是当年死去的寨里人?”
“嗯。”
老人点头,往火堆里又添了几张纸。
“我找了附近的山民帮忙,把叔伯们都埋在了这儿。他们说这地方邪性,是老虎窝旁边的乱葬岗,可我不嫌弃。”
他忽然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暖意:“旁人都说这山寨里没好人,寨丁们打家劫舍,个个是坏蛋。这话不假,他们手上都沾着血。可对我这个没人要的娃,他们是真疼。”
“冬天冷了,有叔伯把棉袄脱给我穿;上山打猎回来,总会偷偷塞给我块烤肉;我生病发烧,是婆娘们轮流守着我喂药。”
老人的声音软了下来。
“没有他们,我早就在山里冻死饿死了。他们是坏人,可他们对我好。”
风更大了,卷起纸灰飞向山寨的方向,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老人站起身,对着火堆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残破的山寨鞠了一躬。
“每隔一两年,我就来烧烧纸。”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年纪大了,爬不动山了,说不定下次来,就不知道能不能走下山了。只是心里记着他们的好,总要来看看。”
刘醒非五人站在一旁,谁都没再说话。
暮色渐浓,火光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映着老人佝偻的背影,也映着那片埋葬了罪恶与温情的乱葬岗。
这山寨里的人或许罪孽深重,却在一个孤儿心里,留下了足以温暖一生的余温。
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下山的小径后,暮色已将翠屏山彻底笼罩。
刘醒非五人站在废弃的山寨前,火堆的余烬在风中最后闪烁了几下,终归于沉寂。
“老人说他当年十岁,如今看他年纪,该有八十上下了。”
刘醒非望着残垣断壁,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刀柄。
“算下来,正是大乾灭亡后五六年的光景。那时候神州大乱,烽烟四起,山野间确实多有匪寨盘踞。”
孙春绮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寒风从破窗洞里灌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山寨头目突然发狂屠寨,总觉得不对劲。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变疯?我看八成是中了毒,或者……被人下了什么邪术。”
她想起刚才老人描述的惨状,眉头紧锁。
“屠尽全寨男女老幼,连孩童都不放过,哪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倒像是被邪祟附身了。”
陈青卓蹲在一间倒塌的木屋前,手里捏着半片残破的衣角。
布料虽已朽坏,但上面绣着的缠枝纹仍能看清:“你们看这个。”
她举起衣角。
“这衣服款式太古老了,不是近几十年的样式,倒像是古老中期的规制。而且这料子,还有上面的绣工,不像是普通寨丁婆娘能穿的。”
她环顾四周。
“刚才我在几间屋子里都看到了类似的衣物碎片,数量还不少,都是这种古老款式。”
“款式古老?”
夏元仪走近细看。
“难不成这山寨存在的时间,比老人说的还要早?可他明明说自己是寨里长大的……”
话音未落,岳娇龙的声音从山寨深处传来,带着几分兴奋:“喂!你们快来看!我找到个有意思的地方!”
几人循声走去,只见岳娇龙站在一处隐蔽的石壁前,手里提着盏油灯,照亮了身后黑漆漆的洞口。
“这石壁是空的,我随手一推就开了。”
她侧身让开。
“里面藏了不少好东西。”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
刘醒非举着油灯先走进去,发现里面竟是个不小的藏宝洞。
洞壁上摆着十几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堆满了金银器物——嵌宝的金簪、雕花的银镯、沉甸甸的金元宝,还有一叠叠用麻绳串起的青铜制钱。
“这些铜钱……”
陈青卓拿起一枚细看,突然轻呼出声。
“是前朝的‘大罗通宝’!还有更早的‘五云铢钱’!真的是古董!”
她翻找着,指尖突然触到几枚特殊的铜钱,钱身泛着暗青色,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却毫无光泽。
“这是……传说中才有的青蚨钱?”
青蚨钱是传说中能聚财的灵钱,需以特殊秘法炼制,带有灵性。
可眼前这几枚,触手冰凉,纹路间积着灰尘,毫无生气可言,显然早已失去灵性,变成了普通的废铜。
众人在藏宝洞惊叹时,刘醒非却皱着眉退了出来。
他站在山寨中央,深吸一口气,又仔细嗅了嗅,脸色愈发凝重。
“怎么了?”
孙春绮注意到他的异样。
“发现什么了?”
“你们没觉得奇怪吗?”
刘醒非的目光扫过整座山寨,包括后方的乱葬岗。
“这里太干净了。”
“干净?”
岳娇龙从藏宝洞探出头。
“满地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哪干净了?”
“我说的是阴气。”
刘醒非沉声道。
“一座一夜之间死了上百人的山寨,后面就是乱葬岗,按说就算过了几十年,也该残留着怨气和阴气。就算时代变迁,鬼魂消散,那种大规模死亡留下的阴寒之气,总该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可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怨之气都没有,连乱葬岗那边都干干净净,像是……被人彻底净化过一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刚才只顾着看衣物、找宝藏,竟没人注意到这个最反常的细节。死了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惨烈的屠杀,这地方本该是阴魂不散的凶地,可现在除了荒凉,感受不到半点阴森诡异,甚至连风里的寒意,都只是山间的自然寒气。
“没有鬼味,没有阴气,没有怨力……”
夏元仪喃喃自语。
“这怎么可能?”
陈青卓捏着那枚死去的青蚨钱,若有所思:“青蚨钱失去灵性,古老的衣物,发狂的头目,消失的阴气……这些事凑在一起,太奇怪了。”
油灯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众人脸上的疑惑。
这座看似普通的废弃山寨,藏着的秘密远比想象中复杂。
老人记忆里的屠寨惨案,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那消失的阴气与怨力,更是像一把钥匙,指向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这翠屏山的残寨,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夜幕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废弃山寨的断壁残垣上。
风穿过镂空的箭楼,带着山涧的凉意呜呜作响,却吹不散空地中央那堆跳跃的篝火。
火星子随着晚风打着旋儿,照亮了临时支起的木桌,也照亮了围坐的五张脸。
刘醒非用匕首撬开酒坛封口,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他给每个人面前的粗瓷碗都斟上酒。
“先暖暖身子,这山里的夜,比刀子还凉。”
孙春绮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划过碗沿的细纹。
“真没想到这荒寨里还能找到能用的东西,像是有人特意留下的。”
她拿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野兔肉,却没立刻吃,目光落在远处黑黢黢的寨门方向。
夏元仪喝了口酒,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她敲了敲木桌:“下午在西厢房找到的那些旧衣,你们都看见了吧?十几件女装堆在墙角,料子不算差,但领口袖口都有撕扯的痕迹,像是被硬脱下来的。”
陈青卓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添着柴。
听到这话,她抬起头,火光映在他眼底。
“不止。乱葬岗那边我去看过,土堆里露出来的骸骨,手腕脚骨上都有勒痕,而且……全是女性的尸骨。”
岳娇龙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我在祠堂供桌底下发现了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模糊的“莲”字。
“这种玉佩市面上不多见,一般是家里有女儿的,才会定制这种带闺名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