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浮尘仙域的每一寸土地上,将灰蒙蒙的尘埃海晕染出一片诡异的猩红。
沈砚、苏清瑶、铃央、阿蛊四人,此刻正佝偻着脊背,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拾荒者中间,踩着没踝的尘沙,悄无声息地朝着聚落西北方向的山谷潜行。为首的,是拾荒者聚落的首领——一个名叫老疤的汉子,他脸上横亘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像是被某种锐器生生撕开,在夕阳下泛着暗沉沉的光。老疤的脚步很轻,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避开那些松动的尘石,他的呼吸压得极低,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既恐惧又贪婪的光。
“快到了。”老疤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四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前面就是献祭之地,域主的尘卫巡逻队半个时辰才会经过一次,我们得抓紧。”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周遭的环境。这里的尘埃比聚落里更加浓稠,像是化不开的墨,黏在人的皮肤上,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埃特有的腐朽气息,闻之令人作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仙力被这尘埃压制得厉害,平日里运转自如的鸿蒙真气,此刻像是被灌入了铅块,每流转一寸,都要耗费数倍的力气。身旁的苏清瑶察觉到他的不适,悄悄递过来一枚温润的玉佩,玉佩上刻着繁复的平衡符文,触手生温,稍稍缓解了仙力被压制的滞涩感。
“小心些。”苏清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担忧,“这献祭之地的规则,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苛。”
铃央冷哼一声,指尖萦绕着一缕黯淡的仙道神光,神光在尘埃的侵蚀下,明灭不定,像是风中残烛。“不过是些仗着域主威势作威作福的东西,若不是此地仙力被压制,我一根手指便能掀翻这劳什子献祭之地。”话虽如此,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放轻了,显然也明白,在这浮尘仙域,他们如今的处境,容不得半分大意。
阿蛊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袖中的金蚕蛊似乎很畏惧这里的气息,缩成一团,连头都不敢探出来。她撇了撇嘴,低声道:“这地方的味道真难闻,比我养的腐尸蛊还要臭。”
老疤在前头引路,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他慌忙捂住阿蛊的嘴,惊恐地张望四周,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姑奶奶,您小声点!”老疤的声音带着哭腔,“若是被尘卫听见,我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阿蛊嫌恶地推开他的手,擦了擦嘴角,没再说话,只是眼底的好奇更浓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老疤忽然闪身躲到一块巨大的尘石后面,对着四人招了招手。沈砚等人立刻跟了上去,藏身于尘石之后,顺着老疤的目光望出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山谷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达百丈的巨大熔炉。熔炉通体由黑色的尘铁铸就,表面刻满了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像是活物一般,在夕阳的映照下,不断地蠕动着,散发出一股股令人心悸的吸力。熔炉的下方,开凿着一个巨大的洞窟,洞窟的入口处,站着两队身披尘甲的尘卫,他们的甲胄上布满了尘埃,手中握着长矛,矛尖闪烁着寒光,面无表情地守在那里,宛如一尊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而在洞窟的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人影,那些人影被铁链锁着,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看到了吗?”老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那些就是被献上的‘饵食’,都是些仙力充沛的修士,有从其他界域误入此地的,也有我们聚落里,那些不愿臣服域主的硬骨头。”
沈砚的目光一凝,他死死地盯着那些被锁住的修士,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本以为,所谓的献祭,是将这些人直接杀死,用来祭祀域主。可看眼前的情形,这些人分明还活着,只是被禁锢了起来。
“他们……为何不反抗?”铃央皱着眉,她能感觉到那些修士体内残留的仙力,虽然微弱,但绝非毫无还手之力。
老疤苦笑道:“反抗?怎么反抗?那洞窟里,布着域主亲自设下的锁仙阵,别说他们仙力被压制,就算是全盛时期,也休想挣脱。而且……”老疤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恐惧,“那炼尘炉,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话音刚落,洞窟的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队尘卫分开一条通道,一个身材高大的尘卫统领走了出来,他的甲胄比普通尘卫更加厚重,胸前刻着一枚狰狞的骷髅图案,手中握着一柄巨斧,斧刃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尘卫统领对着洞窟里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尘卫拖着一个被铁链锁住的修士走了出来。那名修士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嘴角还淌着血,他奋力地挣扎着,口中嘶吼道:“域主!你不得好死!我乃青云宗弟子,我师门定会踏平这浮尘仙域,为我报仇!”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却只换来尘卫统领一声冰冷的嗤笑。
“青云宗?”尘卫统领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一般,刺耳难听,“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就算是你们宗主来了,也难逃被炼化成尘晶的命运。”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名修士的嘶吼,对着两名尘卫喝道:“把他投进去!”
两名尘卫应了一声,拖着那名修士,走到炼尘炉的下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处散发着一股恐怖的吸力。两名尘卫毫不留情地将那名修士推了进去。
“不——!”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豁口处传来,紧接着,便戛然而止。
沈砚四人的心,瞬间揪紧了。
他们死死地盯着炼尘炉,只见随着那名修士被投入炉中,熔炉表面的符文蠕动得更加剧烈了,一股股淡淡的金色光芒,从符文的缝隙中渗透出来,汇聚成一道道纤细的光柱,朝着熔炉的顶端涌去。而在熔炉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出晶口,随着光柱的涌入,一颗颗拇指大小的晶石,从出晶口中滚落出来,落在下方的一个玉盒里。
那些晶石通体透明,里面蕴含着浓郁的仙力波动,却又和寻常的仙晶截然不同,它们的内部,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丝灰色的尘埃,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那就是……尘晶?”苏清瑶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她能感觉到,那些尘晶里的仙力,纯净得令人心悸,而那些夹杂的尘埃,却又带着一股吞噬一切的气息。
老疤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又迅速被恐惧取代。“没错,那就是尘晶。域主靠着这炼尘炉,抽取修士体内的仙力,再融合浮尘仙域的尘埃,炼化成尘晶。这些尘晶,是域主的至宝,据说,一枚尘晶,便能抵得上十年苦修。”
沈砚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滚落的尘晶,看着熔炉表面不断蠕动的符文,看着洞窟里那些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修士,脑海中像是有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所有的迷雾。
他终于明白,老疤口中的“饵食”,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献祭,根本不是祭祀,而是一场赤裸裸的掠夺。
这些被献上的修士,不是祭品,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是域主用来炼制尘晶的原材料。
而这浮尘仙域,哪里是什么仙域?
分明就是一座巨大的牧场!
域主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牧场主,他们这些修士,无论是误入此地的外来者,还是土生土长的拾荒者,只要体内有仙力,便都是牧场里的牛羊,等待着被收割的命运。
“灭世大劫是天道清账……”沈砚低声喃喃,这句话,是他从凌霄宗出来时,云尘长老对他说的。那时候,他以为灭世大劫,是天道对世间修士的惩罚,是对那些肆意妄为,破坏天地平衡者的清算。
可此刻,看着眼前的炼尘炉,看着那些被榨干仙力,化作尘晶的修士,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认知,是多么的可笑。
灭世大劫是天道清账,那这浮尘仙域,便是域主在割韭菜!
天道的清账,尚且有迹可循,尚且有一线生机。可域主的收割,却是如此的赤裸裸,如此的残酷无情。
他仿佛能看到,域主站在炼尘炉的顶端,俯瞰着下方的一切,嘴角带着冷漠的笑意,将无数修士的仙力,化作一枚枚尘晶,收入囊中。
而那些尘卫,便是域主的牧羊犬,替他看守着这片牧场,防止牛羊们逃跑。
至于他们这些误入此地的人,不过是送上门来的肥羊,域主求之不得。
一股寒意,从沈砚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疤会如此恐惧,为何那些拾荒者会如此麻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反抗,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像牧场里的牛羊,就算知道自己终将被屠宰,又能如何?
它们逃不出牧场的边界,更敌不过手持屠刀的牧人。
“原来如此……”沈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所谓仙域,不过是牧场。所谓饵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苏清瑶听到他的话,身体微微一颤,她转头看向沈砚,只见沈砚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炼尘炉上蠕动的符文,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她知道,此刻的沈砚,心中定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铃央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她出身仙道名门,自幼便被尊为天之骄女,何时见过如此残酷的景象?她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发白,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这个域主,简直丧心病狂!”
阿蛊也收起了脸上的好奇,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袖中的金蚕蛊,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微微蠕动了一下。“把人当成炼蛊的材料,真是可恶。”在她看来,这些修士的遭遇,和她那些被用来炼蛊的毒虫,没有任何区别。
老疤看着四人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诸位,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哀求你们留下了吧?”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域主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了。以前,是每月献上一人,可这三个月,每月都要献上三人。我们聚落里的修士,已经快被榨干了。若是再这样下去,下一个被献祭的,就是我,就是我们所有人!”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带着哀求,看向沈砚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沈先生,您是外来者,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沈砚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炼尘炉上。他看到,又一名修士被拖了出来,投入了炼尘炉中。凄厉的惨叫再次响起,又再次戛然而止。一枚新的尘晶,从出晶口中滚落,落在玉盒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砚的心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道。
他的道,是契约之道。是“万物皆可标价,唯羁绊无价”的道。
他曾以为,契约之道,是为了交易,是为了在这残酷的世界里,寻得一条生存之路。
可此刻,看着这些被当作材料,被肆意收割的修士,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道,似乎还可以再进一步。
交易的前提,是平等。
可在这浮尘仙域,域主和修士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平等可言。
域主以规则为刀,以炼尘炉为俎,将所有修士,都当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这样的交易,不是交易,是掠夺。
而他的契约之道,绝不允许这样的掠夺存在。
“利益是永恒的支点……”沈砚低声喃喃,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浮尘印。那枚印玺,是云尘长老临行前交给他的,此刻,在他的掌心,微微发烫。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老疤,扫过苏清瑶、铃央、阿蛊,最后,落在那座巨大的炼尘炉上。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老疤。”沈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想不想,掀翻这座牧场?”
老疤猛地一愣,他看着沈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掀翻……牧场?”
“没错。”沈砚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如刀,“域主以炼尘炉收割众生,那我们,便毁了这炼尘炉。他以尘卫为牧羊犬,那我们,便策反这些牧羊犬。”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惊雷,在众人的耳边炸响。
苏清瑶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她知道,沈砚一旦做出决定,便绝不会回头。
铃央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攥紧了拳头,兴奋地说道:“好!早就该这么做了!毁了这劳什子炼尘炉,宰了那个域主,让他也尝尝,被当成饵食的滋味!”
阿蛊也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我可以放蛊,迷晕那些尘卫。”
老疤看着眼前的四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有的,只是坚定和自信。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活了大半辈子,一直在恐惧中度日,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有勇气,去反抗域主的统治。
他看着那座炼尘炉,看着那些滚落的尘晶,看着洞窟里那些绝望的修士,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股炽热的火焰所取代。
那是求生的火焰,是反抗的火焰。
“想!”老疤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对着沈砚,重重地跪了下去,“沈先生!只要能掀翻这座牧场,我老疤这条命,就是您的!”
沈砚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你的命,不是我的。”沈砚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力量,“是你自己的。”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炼尘炉,目光深邃。
“灭世大劫是天道清账,那我们,便替天道,清一清这浮尘仙域的账。”
夕阳,渐渐落下。
黑暗,开始笼罩大地。
但在这片黑暗之中,有一道火光,正在悄然点燃。
那是反抗的火光,是契约的火光。
它将在这片尘埃之地,燃起熊熊烈火,烧尽一切的不公,烧尽一切的掠夺。
而这场饵食之谜的揭开,不过是这场燎原之火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
夜色,渐浓。
山谷中的炼尘炉,依旧在轰鸣着,吞噬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炼制着一枚枚冰冷的尘晶。
风暴的中心,是四个来自外界的修士,和一群,不甘被收割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