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檐民宿的第三天,雨终于停了。
清晨的阳光薄如蝉翼,透过203房间的木格窗,在深色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杨凌坐在窗边的竹椅上,看着后院池塘水面上的雾气在光线中缓缓蒸腾。三天,她在这个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房间里住了三天,每天对着池塘画画,看雨,喝周姨悄悄塞在她背包里的红糖姜茶——临走前那晚,周姨偷偷放进去的,她直到住进来才发现。
素描本又厚了几页。画雨,画灯笼,画池塘里锦鲤悠然的尾巴,画窗台上那盆绿萝垂下的藤蔓。她画得很慢,很细,像要把每一分钟都刻进纸里。因为知道,这样的安静不会长久。
手机依然关机,但每天深夜,她会开机几分钟,看微信里那些新涌进来的消息。姐姐们已经开始讨论新专辑的选曲,yamy发了几个demo小样,吴宣仪问“这段舞凌在的话会怎么编”。她们在努力让一切看起来“正常”,像她只是暂时请假,随时会归队。
只有杨超越的消息依然固执地、日复一日地报着平安:“今天练舞没受伤。”“吃了火锅,辣得流眼泪。”“路过静心民宿,周姨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我说没有,但我告诉她,你一定会联系她的。”
最新的一条是昨晚凌晨:“南京天晴了。如果你还在南京,记得看看晚霞,很美。”
杨凌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很久。她走到窗边,昨晚确实有晚霞,紫红色浸染了半边天,倒映在池塘里,像打翻的颜料盘。她拍了照,存在手机里,没有发。
不能再留下了。
这个念头在第三天早晨变得清晰而坚硬。青檐民宿很好,安静,安全,老板不过问客人的事,其他住客也都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但她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微信里那两万元迟早会用完,新手机不能永远不开机,而最重要的是——姐姐们在北京,婷宜和廷皓在北京,火箭少女的未来在北京。
她必须回去。但不是回到她们身边,而是回到那座城市,在暗处看着她们,确保她们安全,确保那个威胁真的解除。然后……然后也许有一天,她可以真正地回家。
收拾行李很快。几件衣服,素描本,周姨的红糖姜茶,新手机和充电器。背包又变轻了,像她这些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重量,又要被卸下。她最后看了一眼房间,木窗,竹椅,绿萝,池塘里刚刚冒尖的荷芽——春天真的要来了,可她等不到看荷花开了。
下楼退房。前台的男孩还在打游戏,头也不抬:“要走了?”
“嗯。”
“欢迎下次再来。”
不会有下次了。杨凌心想,但没说出口。她推开院门,清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巷子很静,偶尔有自行车铃铛的声音,清脆地划过晨雾。
她打开手机地图,查去南京南站的路。地铁要转线,公交时间长,最后她决定打车——用现金,像来时那样。
车来得很快。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女人,确认地址后便专注开车。杨凌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南京街景:梧桐树光秃的枝桠正在冒新芽,早餐摊冒着热气,上班族步履匆匆,城市在晨光中缓缓苏醒。
这一切,她又要离开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微博小号的推送——杨超越转发了一条气象新闻:“南京今日晴转多云,适宜出行。”
她盯着那条转发,心脏像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杨超越知道她那个小号,知道她在看。这条转发,是道别,也是祝福。
车驶入南京南站地下停车场。杨凌付了钱,下车,背着背包走向售票大厅。人很多,春运刚过,但依然熙攘。她排队,买了一张最近出发去北京的高铁票——两小时后发车。然后她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拿出素描本,开始画车站。
画那些拖着行李箱的旅客,画屏幕上滚动的车次信息,画玻璃穹顶透下来的天光。画得很急,笔触有些凌乱,像要把这个告别的场景狠狠刻进记忆里。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画画的时候,青檐民宿的巷口,杨超越刚刚下车。
---
杨超越今天起得很早。或者说,她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每天早中晚三次,她会“路过”青檐民宿,不敲门,不张望,只是把一包红糖姜茶或一小袋点心放在院门边的石墩上——那里成了她们之间无声的邮筒。第一天放的东西第二天会不见,她知道杨凌收了。
但今天,石墩上的东西还在。
是昨天傍晚放的一盒南京传统糕点,用油纸包着,细麻绳扎成十字。此刻,它在晨光中显得孤零零的,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杨超越的心沉了一下。她快步走进民宿,前台的男孩抬头看她——这几天他们已经很熟了。
“203的客人……”杨超越的声音有些紧,“她还在吗?”
男孩看了眼登记本:“退房了。刚走不久。”
“什么时候?”
“大概……半小时前吧。”
半小时。南京南站。高铁。
这些词在杨超越脑中迅速串联。她转身冲出去,拦了辆出租车:“师傅,南京南站,快!”
车在早高峰的车流中穿梭。杨超越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打开购票软件,查询最近从南京到北京的高铁——最近一班是G12,上午9:47发车,还有……四十分钟。
“师傅,能再快点吗?”
“姑娘,这已经很快了,早高峰啊……”
她看着窗外缓慢移动的车流,第一次对这座她一直喜欢的城市产生了焦躁。红灯,又一个红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沙漏里止不住的沙。
终于,车驶入南站出发层。杨超越扔下一张钞票,没等找零就冲下车,跑向进站口。安检队伍很长,她看着前面密密麻麻的人头,第一次痛恨春运后依然庞大的人流。
“抱歉,让一下,我赶车……”她挤过人群,引来不满的目光,但顾不上那么多了。
过安检,冲进候车大厅。巨大的电子屏上,G12次列车显示“正在检票”。她跑向检票口,目光在排队的人群中疯狂搜索——那个瘦小的背影,灰色的羽绒服,深色的背包……
没有。
她挤到队伍前面,一个个看过去。不是,不是,都不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炸开。
“姑娘,你坐这趟车吗?”工作人员问。
“我……我找人……”杨超越的声音有些喘,“一个女孩,大概这么高,瘦瘦的,背灰色背包……”
“这么多人,怎么找啊。马上停止检票了,你要不上车找?”
上车找。对。杨超越抓起背包,刷身份证冲过闸机,跑下站台。
G12次列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银色车身在站台灯光下泛着冷光。车厢门已经关闭,透过车窗,能看见乘客们放行李、找座位、坐下休息。她沿着站台奔跑,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往里看——靠窗的位置,走道的位置,倒影在玻璃上的模糊面孔……
第五车厢,她停住了。
靠窗的位置,一个女孩侧着脸,看着窗外。深色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但那个侧脸的轮廓,那个微微抿着嘴的习惯……
是杨凌。
杨超越几乎要喊出声,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她拍打车窗,但车内的人听不见。杨凌依然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车门即将关闭,请站台上的旅客后退。”
“等等——”杨超越想冲上去,但车门已经缓缓合拢。最后一眼,她看见杨凌转回头,目光扫过站台——她们的视线在车窗内外交错了一瞬。
杨凌的眼睛睁大了,里面是震惊,是慌乱,然后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让人心碎的悲伤。
她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再见。
然后列车启动了,缓缓地,不可逆转地,驶离站台。
杨超越站在原地,看着列车加速,远去,最终变成视野尽头的一个银色光点,消失在轨道尽头。站台上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很冷,像从心里漫出来的寒意。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又一次。又一次看着她在眼前离开,又一次晚了一步,又一次,只能对着空荡荡的轨道说再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是杨凌发来的微信——三天来的第一条消息。
“超越姐,别追了。我回北京,但不会回团队。别找我,别等我。等一切安全了,我会回来。对不起。”
很短,很冷静,像一场正式的诀别。
杨超越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打字,删掉,再打,再删。最后,她只回了一句:
“北京冷,多穿点。红糖姜茶在包里,记得喝。”
发送。
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站台上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巡视。阳光从玻璃穹顶洒下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某种讽刺。
她走向出站口,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
这一次,她没有哭。因为她知道,眼泪留不住要走的人,哀求换不回决绝的心。
但她也知道,杨凌回了北京。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天空。这一次,她们的距离不再是三千公里,而是可能只有几站地铁,几条街道。
而火箭少女,从来不怕距离。
怕的,是那个人连被爱的机会都不给。
走出车站,南京的天空湛蓝如洗。杨超越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在十一人的群里发消息:
“她回北京了。G12次列车,下午到。但我们不能去车站堵她,会吓跑她。”
几乎是立刻,回复涌来。
傅菁:“明白。我在北京有朋友,可以帮忙留意,但不会打扰。”
yamy:“公司那边我会打招呼,如果有人见到她,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吴宣仪:“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北京?”
孟美岐:“最早一班机票是下午三点。”
徐梦洁:“这次……我们不能再让她跑了。”
Sunnee:“但她不想见我们……”
赖美云:“那就等到她想见为止。”
杨超越看着这些回复,嘴角微微扬起。是啊,等到她想见为止。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她们可以等。
因为爱不是追逐,而是守望。
因为家不是地点,而是人。
因为她们相信,无论飞得多远,那只受伤的鸟,终会归巢。
而现在,她们要做的,就是确保巢还在,确保巢温暖,确保当她累了、怕了、想回来的时候,有一双手随时准备接住她。
就像南京的雨总会停,北京的春天总会来。
就像所有迷失的归途,终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