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地下室有种渗入骨髓的阴冷。不是北方干冷的寒意,而是混杂着霉味和潮气的、缓慢渗透进骨缝的凉。杨凌蜷缩在行军床的角落,薄被裹紧全身,只露出半张脸,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管道。昏暗的节能灯在头顶发出持续的低频嗡鸣,像某种垂死昆虫的挣扎。
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确切说,是她、赖美云和徐梦洁三个人的秘密。两年前,她们仨在一次拍摄间隙溜出来探索老城区,偶然发现了这个半地下室。房东是个耳背的老奶奶,以极低的租金租给了她们,条件是“安静,别惹事”。两年里,这里成了她们的避难所:压力大到想哭的时候,被恶评刺伤的时候,单纯想逃离所有人视线的时候。
只有三个人知道。杨凌、赖美云、徐梦洁。连杨超越都不知道——不是不信任,而是有些脆弱,只想留给最亲近的人分享。
现在,她回来了。像个受伤的动物回到最熟悉的巢穴,舔舐伤口,等待自愈或死亡。
背包里的东西散在地上:素描本摊开着,最新一页是空白的;内蒙古买的奶糖还剩半包;周姨的红糖姜茶已经喝完了,空袋子被仔细折好,放在枕边。手机在一旁,屏幕朝下,像一块沉默的黑曜石。
她想起今天下午回宿舍的情景。那些熟悉的拖鞋,熟悉的香味,熟悉的凌乱和温暖。她把礼物一件件放好时,手一直在抖,像做贼——不,她就是在做贼,偷走她们的担忧,留下自己的歉意。
然后她逃了。像从前每一次那样,转身,离开,把门轻轻带上。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心里这么疼?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的,灼烧着冰冷的脸颊。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出声,但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些被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冲破防线:在内蒙古草原上转身逃跑时杨超越绝望的眼神,在青檐民宿收到红糖姜茶时心里的酸楚,在高铁上看着窗外时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
还有更早的。周姨说“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时眼里的泪光;婷宜姐红着眼眶说“回家吧”;廷皓哥紧抿的嘴唇;其他姐姐们挤在静心民宿308房间,说“我们是一家人”……
她记得徐梦洁总是把最好吃的零食分给她一半,记得赖美云在她失眠时陪她聊到天亮,记得yamy在她跳舞出错时默默帮她加练,记得傅菁在她生病时守了一夜,记得吴宣仪总说她“瘦了要多吃”,记得孟美岐笨拙却真诚的安慰,记得Sunnee、紫宁、段奥娟、李紫婷每一个温暖的眼神和拥抱……
记得杨超越。记得她教她画老虎时专注的侧脸,记得她说“需要别人不是丢脸的事”,记得她在南京车站目送自己离开时那个单薄的背影,记得她每天准时发来的“今天好吗”,记得那包从南京带到内蒙古又带回北京的红糖姜茶……
她全都记得。记得太清楚,所以疼得无法呼吸。
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压抑的,破碎的,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她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脸埋进膝盖,任由泪水浸湿裤子的布料。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逃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对不起我这么懦弱。对不起我只会成为负担……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杨凌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不可能。这里是秘密基地,只有她和赖美云、徐梦洁知道。现在才晚上八点,她们应该还在练习室,或者在宿舍拆那些礼物,或者……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
走廊的光漏进来,勾勒出几个熟悉的身影。最前面的是赖美云和徐梦洁,两人都穿着睡衣,外面胡乱套了件外套,头发凌乱,脸上是焦急和担忧。她们身后——
杨超越,吴宣仪,傅菁,yamy,孟美岐,Sunnee,紫宁,段奥娟,李紫婷。
十一个人,一个不少,挤在狭窄的门口,像一群突然闯入的、带着热气和光的天外来客。
杨凌僵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是纯粹的惊恐。
“凌……”徐梦洁第一个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看到了你留在宿舍的礼物……然后美云说,你可能会来这里……我们就……”
“你们不该来!”杨凌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快走!离开这里!会连累你们的!”
“连累什么?”杨超越上前一步,声音很平静,但眼神紧紧锁着她,“连累我们担心?连累我们找你?连累我们因为你而睡不着吃不香?杨凌,这些‘连累’我们早就习惯了,而且甘之如饴。”
“你不懂!”杨凌后退,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有人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离开你们,你们就会出事!周姨,婷宜姐,廷皓哥,还有你们……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你们因为我……”
“那就让我们一起面对!”傅菁的声音斩钉截铁,“火箭少女是一个团队,你的麻烦就是我们的麻烦。你以为你一个人躲起来,那些威胁就会消失吗?不会!他们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变本加厉!”
“可是……”
“没有可是。”yamy走上前,目光如炬,“凌,你听好:我们十一个人,从成团那天起就绑在一起了。荣耀一起享,困难一起扛。你现在遇到的麻烦,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其他人也陆续走进来。地下室很小,十一个人挤进来,瞬间填满了所有空间。吴宣仪看见地上散落的素描本和空的红糖姜茶袋子,眼圈红了;孟美岐注意到杨凌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眉头紧皱;Sunnee和紫宁对视一眼,默默关上门。
“凌宝,”赖美云轻声说,眼泪已经掉下来,“你知道我们发现你回宿舍又走了的时候,有多害怕吗?怕你又像前几次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徐梦洁直接哭出声:“我们不要礼物,不要特产,只要你回来……凌,求你了,回来好不好……”
杨凌看着这些脸,看着她们眼里的泪光,看着她们因为匆忙跑出来而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看着她们挤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只为了找她——这个一次次逃跑、一次次推开她们的、懦弱的人。
心里那道筑了很久的墙,终于开始崩塌。
“我……”她的声音颤抖,“我怕……我怕我真的会害了你们……那些威胁电话,他们说得很清楚,如果我不离开,你们会……”
“那就让他们来。”杨超越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空气,“让他们试试,动火箭少女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向前一步,伸出手:“凌,相信我,相信我们,相信婷宜姐和廷皓哥。我们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孩。我们会保护你,也会保护我们自己。但前提是,你不要再一个人承担所有。”
杨凌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修长,干净,掌心有练舞留下的薄茧。她想起这只手曾教她握笔,曾在她发烧时摸她的额头,曾在南京车站的监控画面里无力地垂下。
她想握住。太想了。
可是恐惧像藤蔓缠住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我……”她摇头,眼泪又涌出来,“我不配……我只会逃跑,只会让你们担心,只会成为负担……”
“那就当一辈子负担。”杨超越说,声音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们乐意。火箭少女的杨凌,永远是我们最小的妹妹,永远是我们想保护的人。你跑一次,我们找一次;你跑十次,我们找十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们就追到天涯海角。”
她再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杨凌睫毛上凝结的泪珠:“因为家人就是这样。不放弃,不抛弃,永远在彼此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空气凝固了。地下室里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呼吸声。
杨凌看着杨超越的眼睛,看着那双清澈的、此刻盛满坚定和心疼的眼睛。然后她看向其他人——徐梦洁哭得鼻尖通红,赖美云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溢出,吴宣仪和傅菁紧握着手,yamy和孟美岐站得笔直像护卫,Sunnee、紫宁、段奥娟、李紫婷围成一圈,像一道温暖的墙。
她们都在这里。在这个阴暗的、寒冷的、她以为自己会独自腐烂的地方。
心里的墙彻底崩塌。
她伸出手,颤抖着,指尖冰凉,慢慢靠近杨超越温暖的手掌。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她突然又缩了回来,转身想跑——那是本能,是深植骨髓的恐惧和自我保护。
但杨超越的动作更快。
她一把抓住杨凌的手腕,很用力,但不疼。然后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拉进怀里。
那个拥抱很紧,很暖,像要把所有寒冷、恐惧、孤独都挤出去。
“别跑了。”杨超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哽咽着,“求你了,别再跑了。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一起面对。天塌下来,有十一个人一起扛。但你一个人,扛不住的。”
杨凌僵在她怀里,然后,慢慢地,颤抖着,抬起手,回抱住她。
“我会……连累你们的……”她的声音闷在杨超越肩头,破碎不成句。
“那就连累。”杨超越说,“我们甘愿。”
其他人都围了上来。徐梦洁从另一边抱住她,赖美云也凑过来,然后是吴宣仪,傅菁,yamy……十一个人,在这个狭窄的地下室里,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把她们最小的妹妹护在中间。
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有拥抱,眼泪,和终于找到彼此的、沉重的释然。
杨凌在温暖的包围中闭上眼睛,泪水浸湿了杨超越的外套。这一次,她没有推开。这一次,她允许自己脆弱,允许自己被爱,允许自己……回家。
窗外,北京冬夜的街道寂静无声。但在这个不起眼的地下室里,有一团小小的、温暖的光,正在驱散漫长寒冬累积的所有寒意。
冬天就要过去了。
而迷失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