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草原之星酒店三楼的走廊沉浸在一种深海般的寂静里。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紧急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微光,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308房间的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
杨凌侧身滑出,反手轻轻带上门,锁舌扣合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凭借记忆走向房门,脚步落在厚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背包已经重新整理过,素描本在最外层,周姨的红糖姜茶被仔细包好放在内侧——这是她唯一带走的、带有“家”的气息的物品。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城市凌晨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她停在307和309房间门前,屏息倾听。两扇门后都很安静,只有极轻微的、规律的呼吸声透过门板传来——她们睡着了。熬夜等待后,疲惫终于战胜了焦虑。
杨凌的手在307的门把手上方停留了一瞬,指尖距离冰冷的金属只有毫厘。她想象着门后杨超越可能的样子:蜷在床上,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还有其他人,徐梦洁也许还挂着泪痕,吴宣仪可能抱着枕头,傅菁大概睡得很警觉……
她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对不起。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已经说烂了的话。但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她不会再给她们找到自己的机会,不会再让自己成为那个需要被拯救、需要被担心的累赘,不会再让任何爱她的人因为她而陷入危险。
电梯不能用,会发出声音。她转向楼梯间,推开沉重的防火门,踏入更加浓郁的黑暗。应急灯在她头顶亮起惨白的光,一级级台阶向下延伸,像通往某个不可知的深渊。
下楼的过程像一场默剧。她数着自己的脚步,数着心跳,数着伤口随着动作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钝痛。止痛药已经吃完,昨晚又没睡好,此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但她咬着牙,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缓了几秒,然后继续。
一楼。员工通道的门依然虚掩着。她闪身出去,凌晨呼伦贝尔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突然张开冰冷的怀抱。她打了个寒颤,拉紧羽绒服的拉链,把脸埋进围巾。
街道空旷得可怕。路灯在寒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远处偶尔有货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被寂静放大,又迅速消散。她在手机上叫的车已经到了,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街角,引擎轻声运转,尾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这么早?去火车站?”
“嗯。”杨凌钻进后座,报出一个地址,“去海拉尔站。”
车子启动,驶入凌晨的街道。杨凌回头,从后窗看着草原之星酒店在视野中渐渐缩小,那几扇属于307和309的窗户依然暗着,像沉睡的眼睛。她们还在睡,不知道她已经再次离开,不知道这次分别,可能会比她们想象的更久,更远。
对不起。她在心里最后说了一次,然后转回头,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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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草原之星酒店。
杨超越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醒来,意识从混乱的梦境中浮出。她梦见自己在草原上奔跑,寻找一个背影,但无论跑多快,那个背影总是离她更远。最后背影转过身,是杨凌,脸上带着泪,却笑着说:“再见。”
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房间里,吴宣仪和徐梦洁还在睡,傅菁靠在窗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但显然没睡沉。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切出一道明亮的线。
太安静了。
杨超越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她下床,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不到任何声音。隔壁308,应该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没有任何早晨该有的动静:水声,脚步声,甚至呼吸声。
她轻轻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308房间的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敲门。
“凌?醒了吗?”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几下,声音稍大:“杨凌?该起床了,我们谈谈好吗?”
依然寂静。
傅菁也醒了,走过来:“没动静?”
“嗯。”
“可能睡沉了,或者……”傅菁没说完,但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徐梦洁和吴宣仪也醒了,揉着眼睛走过来。很快,其他人听到动静,也从309房间出来。十一个人聚在308门口,一种压抑的恐慌在空气中弥漫。
“撞门?”孟美岐低声问。
“等等。”yamy阻止,“先问前台,看有没有备用房卡。”
她们下楼。大堂里,早班的前台是个年轻男孩,正在整理单据。看见她们下来,他抬起头,露出职业微笑:“早上好,需要帮忙吗?”
“308房间的客人,”杨超越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有急事找她,但她可能睡太沉了,敲门没反应。能麻烦您用备用房卡开一下门吗?或者打电话到房间?”
男孩点点头,在电脑上查询,然后拿起内线电话拨号。等待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漫长。响了十几声,无人接听。
“可能出去了?”男孩放下电话。
“出去了?”徐梦洁的声音陡然提高,“什么时候?”
“我查一下。”男孩敲击键盘,调出记录,“嗯……308房间的客人,今天凌晨四点二十一分办理了退房手续。当时是我同事值班,记录显示客人用现金结清了房费,然后离开了。”
空气凝固了。
凌晨四点二十一分。退房。离开了。
这些词像冰锥,一根根扎进每个人心里。杨超越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前台边缘,手指收紧,骨节泛白:“她……一个人?”
“登记信息显示是一个人。”男孩查看记录,“退房时也是一个人。需要我联系当时值班的同事问问具体情况吗?”
“麻烦您了。”傅菁的声音很干涩。
男孩打电话。等待的时间里,十一个人站在大堂,没人说话,没人动,像一群突然被冻住的雕塑。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没人感到温暖。
电话接通了,男孩询问了几句,然后转述:“同事说,是个年轻女孩,戴着帽子和围巾,看不清脸。很安静,办了退房就走了,没说什么。哦,对了,她问了一句去火车站怎么走最近。”
火车站。
这个词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所有残留的希望。杨凌走了,又一次,在她们眼皮底下,在她们以为终于找到她、终于可以保护她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为什么……”徐梦洁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又要走……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她没说好。”杨超越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她只是说‘我安全’。她从来没答应要留下来。”
是啊。她只是报了个平安,然后恳求她们离开。是她们一厢情愿地等待,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守在这里,只要表达出足够的诚意和坚持,她就会心软,就会开门,就会回到她们身边。
但杨凌比她们想象的更坚决,也更……绝望。
“查监控。”yamy的声音打破死寂,“看她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坐了什么车,去了哪个火车站。海拉尔不止一个火车站。”
经理再次被请来,调出了凌晨的监控录像。画面中,杨凌的身影出现在大堂,走到前台,办理退房,然后走出旋转门。门外,一辆黑色私家车等待着她。她上车,车子驶离。
“车牌号!”孟美岐眼尖,“放大,能看清吗?”
画面放大,车牌号码勉强可辨:蒙E·7A329。经理帮忙查询车辆信息,是本地一家汽车租赁公司的车,已经备案。
“打电话给租赁公司,”杨超越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情绪,“问这辆车今天凌晨的租用记录,去了哪里。”
电话接通,租赁公司查询后回复:车辆今天凌晨四点租出,租车人使用现金,登记信息不全,目的地填写的是“海拉尔站”。车辆已于早上六点归还,租车人支付了额外费用要求不记录具体行驶路线。
“海拉尔站……”傅菁喃喃,“她去火车站,然后呢?坐车去哪?内蒙古这么大,她能去哪……”
“查车票。”Sunnee已经拿出手机,“今天从海拉尔出发的列车,凌晨到上午的班次,看看有哪些目的地。”
信息迅速汇总:凌晨到上午,海拉尔站发出的列车有去往哈尔滨、北京、呼和浩特、满洲里,以及一趟国际列车去往俄罗斯的后贝加尔斯克。
“她不可能出国。”紫宁分析,“护照和签证她都没有随身带,而且出国需要实名制购票,太容易被追踪。”
“哈尔滨、北京、呼和浩特……”赖美云念着这些地名,“她会选哪个?”
“不会选北京和呼和浩特。”杨超越说,“那是我们来的方向,她不会往回走。哈尔滨……有可能。但满洲里呢?那是边境城市,人口流动大,容易隐藏。”
“也可能她根本不在这些列车上。”段奥娟轻声说,“她可能坐汽车,或者换乘其他交通工具。如果她真的想消失,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是啊。如果她真的想彻底消失,如果她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连累她们,那么她一定会抹去所有痕迹,去一个她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绝望像潮水,再次涌来,比昨晚更汹涌,更冰冷。
杨超越站在原地,看着监控定格的画面——杨凌上车的那个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决绝,头也不回。她想起昨天傍晚在西山公园,杨凌转身逃跑时的样子;想起更早之前,在南京车站,她目送那辆蓝色客车离开时的无力感。
一次又一次,她看着她离开,却总是晚一步,总是追不上。
“我们……”徐梦洁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们是不是永远找不到她了……”
“不会。”杨超越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她转过身,面对所有人,“我们一定会找到她。但这次,我们不能只是被动地追。我们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威胁她,到底为什么她必须一次次逃跑。”
她看向yamy和傅菁:“你们联系婷宜姐和廷皓哥,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请求他们动用所有资源,查那个威胁电话的来源,查背后的人。这不是普通的恐吓,对方能精准地知道周姨,知道杨凌的行踪,一定有内情。”
她看向孟美岐和吴宣仪:“你们联系公司在内蒙古的资源,查车辆租赁公司的监控,查火车站周边的摄像头,我要知道她下车后去了哪里,买了去哪里的票,或者有没有换乘其他交通工具。”
她看向其他人:“我们分两组,一组留在这里,继续以酒店为中心排查,询问附近商铺、出租车司机,看有没有人看见她。另一组去火车站,查售票记录,查监控,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指令清晰,分工明确。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队长,那个在生活中温柔可靠的姐姐,在这一刻显露出另一种面貌——坚韧,果决,像草原上护犊的母狼,绝不放弃。
“可是超越,”李紫婷轻声问,“如果她真的不想被找到呢?如果我们找到她,她又跑呢?”
杨超越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就找到她跑的原因,解决它。让她不需要再跑,让她可以安心地回来,回到我们身边。”
阳光完全照亮了大堂,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但她们知道,对杨凌来说,这可能是另一场漫长逃亡的开始。
而对她们来说,这是一场不能输的战役。
不是为了挽留,不是为了责任,而是为了那个女孩眼底深藏的恐惧和孤独,为了她一次次推开她们时颤抖的手,为了那句没说出口的“救我”。
她们必须找到她。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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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距离海拉尔三百公里外的边境小城满洲里,杨凌走下长途汽车,混入清晨拥挤的人流。她换了一身衣服,买了新的帽子,用仅剩的现金住进一家不需要登记的小旅馆。房间在四楼,窗户对着一条狭窄的巷子,能看到远处中俄边境的国门轮廓。
她坐在床边,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停留了很久,却不知道该画什么。最后,她只是写下一行字: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合上本子,抱在怀里,蜷缩在床上。
窗外,满洲里的天空湛蓝如洗,有鸽子飞过,哨音悠长。这座边境城市热闹而疏离,充满了各种语言、各种面孔,是隐藏的绝佳之地。
但她知道,无论藏得多深,心里那个洞,永远填不上了。
因为那里,装着十一个她爱也爱她的人,装着周姨温暖的笑容,装着南京的雨和呼伦贝尔的雪,装着所有她不得不逃离的、珍贵的曾经。
而此刻,那些她逃离的人,正在三千公里外,为了找她而奔走。她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是否安全,只知道,她们不能放弃。
就像候鸟总会归巢,就像春天总会到来。
她们相信,无论飞得多远,迷失的孩子,终将找到回家的路。
而她们要做的,就是确保当那天到来时,家还在,灯还亮着,拥抱还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