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长途汽车站的电子屏闪烁着红字,像某种冰冷的心跳。十一点零五分,开往呼和浩特的长途客车准时驶离三号站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叹息,然后加速,汇入车站外繁忙的车流。
车刚驶出五十米。
站台上,杨超越推开玻璃门冲出来时,只来得及看见那辆蓝色大巴的车尾,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然后拐了个弯,消失了。
她站在原地,呼吸急促,手里还握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三分钟前群里发来的消息:“到车站了!在哪个检票口?”
太迟了。
周姨跟在她身后出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胸口喘气。老人看见了那辆远去的车,也看见了杨超越僵住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杨超越的肩。
“车...开走了?”傅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和徐梦洁也赶到了。
杨超越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想起刚才在候车室看到的那个背影——杨凌排在队伍末尾,低头看着车票,背包压在她单薄的肩上,显得那么沉重。如果她跑得再快一点,如果她没有在楼梯上被一个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挡住,如果...
“车牌号!”徐梦洁突然喊,“我看见了车牌号!苏A·7K328!”
傅菁已经拿出手机在记:“苏A·7K328。车是开往呼和浩特的,那下一站会在哪里停?服务区?还是中途站?”
“查行程。”杨超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长途车,一般三到四个小时会进一次服务区。从南京到呼和浩特...全程大约1400公里,要开一天一夜。中途会在哪些城市停靠?”
“徐州,济南,石家庄...”傅菁快速搜索着,“这些都有可能。还有沿途的服务区。”
yamy的电话打来了:“超越,我们到高铁站了,没找到她。你们那边怎么样?”
“她上车了。”杨超越的声音干涩,“开往呼和浩特的车,刚走。车牌苏A·7K328。”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yamy说:“我们马上过去。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杨超越看向周姨:“周姨,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们...”
“我不回去。”周姨打断她,眼神坚定,“我跟你们一起。我知道这趟车的司机老张,他常年在南京-呼和浩特线上跑。我有他电话。”
三个人都愣住了。
周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找着:“前年小芸的祭日,我坐过这趟车去呼和浩特散心。老张人很好,一路上很照顾我这个老太太。我存了他电话,说以后再去还坐他的车。”
她找到号码,递给杨超越:“打给他。告诉他车上有个生病的年轻女孩,叫杨凌,或者林辰。让他帮忙照顾一下,最好能在下一个服务区停车等等我们。”
杨超越接过手机,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哪位?”一个粗犷的男声传来,背景音是汽车引擎的嗡鸣和隐约的广播声。
“请问是张师傅吗?我是周秀梅的朋友。”杨超越尽量让声音平稳,“您车上是不是有个年轻女孩,大概这么高,瘦瘦的,背着一个灰色背包,戴帽子?”
老张似乎换了个手拿手机:“年轻女孩?有几个呢。你说具体点。”
“她可能身体不太好,脸色苍白,一个人坐车...”杨超越描述着,心里却越来越没底——杨凌可能戴着口罩帽子,可能故意不引人注意。
“哦,你说那个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姑娘?”老张突然想起来了,“对,她上车的时候我看她走路有点不稳,还问了她一句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没事,就是累了。”
最后一排靠窗。杨超越的心揪紧了:“张师傅,她是我们妹妹,生病了偷偷跑出来的。您能不能...能不能在下一个服务区停车等等我们?我们开车追上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能听见引擎声和风声,还有乘客隐约的交谈声。
“张师傅,求您了。”杨超越的声音带上恳求,“她真的生病了,需要治疗。我们很担心她。”
“下一个服务区是龙袍服务区,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老张终于说,“但按规定我们只停二十分钟。你们要追就快点。还有,别告诉我乘客你们在追她,不然她要是想躲,在服务区跑了就更难找了。”
“我们明白。谢谢您,张师傅!”
“不用谢。到了服务区给我打电话。号码就是这个。”
挂断电话,杨超越深吸一口气,迅速在脑内规划:“龙袍服务区在南京往北,大概80公里。我们现在开车过去,一个半小时应该能到。yamy他们从高铁站过来要二十分钟...”
“我的车就在停车场。”周姨说,“虽然旧了点,但还能开。”
“周姨,您...”
“我说了,我要去。”周姨的眼神不容拒绝,“那孩子现在一定很害怕,很孤单。我在车上,也许她能安心一些。”
傅菁已经打开地图App:“从这到龙袍服务区,走高速大概70分钟。现在是十一点十分,我们十二点半前能到。客车会在服务区停二十分钟,也就是十二点四十左右离开。时间很紧,但来得及。”
“走。”杨超越说。
她们跑向停车场。周姨的车是一辆老旧的白色大众,车身上有不少划痕,但保养得还算干净。周姨坐上驾驶座,动作熟练地发动引擎:“上车,系好安全带。”
杨超越和傅菁、徐梦洁挤进后座。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南京午间的车流。周姨开得很快,但很稳,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
“周姨,您开慢点,安全第一。”傅菁忍不住说。
“我心里有数。”周姨盯着前方,“这条路我熟。小芸走后,我经常一个人开车出去,去南京周边,有时候开到很晚。开车的时候,好像就能暂时忘记她已经不在了。”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导航的提示音和引擎的嗡鸣。
杨超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象,想起刚才在车站看见杨凌背影的那一刻。女孩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一株被风压弯的芦苇。她当时在想什么?害怕?不舍?还是决定独自承担一切的决绝?
手机震动,是yamy发来的消息:“我们上车了,预计十一点半到车站。你们呢?”
“在去龙袍服务区的路上。”杨超越回复,“客车十二点四十左右到那里,停二十分钟。你们直接去服务区和我们汇合。”
“明白。保持联系。”
放下手机,杨超越看向窗外。南京城正在远去,高楼渐稀,田野渐多。冬日的田野一片灰黄,偶尔有常绿的树木点缀其间,像大地未愈的伤痕。
“超越,”徐梦洁轻声问,“你说凌为什么一定要走?昨天不是都好了吗?”
“有人威胁她。”杨超越说,“为了周姨的安全,她必须离开。”
“那我们现在去找她,会不会...”
“所以我们才要一起去。”傅菁接过话,“让她看到,我们不怕威胁,我们愿意和她一起面对。让她知道,她不需要一个人承担所有。”
周姨从后视镜看了她们一眼,没有说话,但眼神温和。
车开上高速,速度加快。窗外的景色变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杨超越闭上眼睛,试图想象杨凌此刻在车上的样子——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手按着腹部,也许在疼,也许在发烧,也许在哭...
她拿出手机,打开与杨凌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昨天发的:“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可现在,明天已经来了,她们却一个在车上追,一个在车上逃。
她打字:“凌,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看手机,但如果你看到了,请相信我们。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是。”
发送。消息旁边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发送失败。杨凌的手机应该关机了。
杨超越盯着那个红色的标记,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但她很快调整情绪,在群里发消息:“大家,我们快到了。到了服务区分头找,客车是蓝色的,车牌苏A·7K328。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动作要快,但别吓到她。”
一条条“收到”刷屏。
十二点二十五分,车驶入龙袍服务区。服务区很大,停满了各种车辆。她们停好车,迅速下车寻找。
“分头找。”杨超越说,“傅菁,你看东区。梦洁,你看西区。周姨,您在这等yamy他们。我去客车停放区。”
“小心点。”周姨叮嘱。
杨超越跑向客车专用停车区。那里停着七八辆长途客车,有去山东的,去河南的,去河北的...她一辆辆看过去,寻找那辆蓝色的、车牌苏A·7K328的车。
第三辆。蓝色车身,车牌...苏A·7K328。
找到了。
杨超越的心跳加速。她放慢脚步,尽量自然地走过去。客车门关着,司机不在,可能去吃饭或休息了。她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往里看——车内光线较暗,能看见一些乘客在睡觉,一些在玩手机,一些在吃东西。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有人。
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头靠着车窗,似乎在睡觉。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灰色的,正是杨凌的背包。
杨超越的呼吸停了一瞬。她绕到车的另一侧,想从车窗看得更清楚些。但车窗玻璃太暗,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拿出手机,想打给老张师傅,问问什么时候开车。但想了想,又放下了。如果杨凌在睡觉,她不想吵醒她。她想等yamy她们都到了,再一起上车,给杨凌一个惊喜——或者,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包围”。
“超越!”傅菁和徐梦洁跑过来,压低声音,“找到了吗?”
“最后一排靠窗,在睡觉。”杨超越指了指,“等yamy他们到了,我们一起上去。”
“周姨呢?”
“在入口等。”
几分钟后,yamy、吴宣仪、赖美云也赶到了。然后是孟美岐她们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车。十一个人,加上周姨,十二个人,全部到齐。
“都到了。”yamy说,“现在怎么办?”
“我们上去。”杨超越说,“但动作轻点,别吓到她。傅菁,你和我先上,其他人跟在后面。如果她醒了想跑...别让她跑。”
她们走向客车。司机老张刚好从服务区超市出来,看见这一群人,愣了一下,然后认出了周姨:“周姐?你们还真追来了?”
“张师傅,谢谢您。”周姨说,“那孩子...”
“在车上呢,一直没下来。”老张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发车。你们抓紧。”
杨超越点点头,第一个踏上客车台阶。车里开着空调,空气有些闷。乘客们看见一群年轻女孩上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径直走向最后一排。
那个戴帽子的身影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头靠着车窗,一动不动。灰色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拉链开着,能看见里面素描本的一角。
杨超越在过道停下,轻声唤:“凌?”
没有反应。
她走近一步,弯下腰,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肩膀:“凌,醒醒,我们来了。”
那人动了动,然后慢慢抬起头,转过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脸,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你找谁?”
杨超越僵住了。
傅菁跟在她身后,也愣住了。
“请问...”杨超越的声音干涩,“这个位置...原来的人呢?”
“什么原来的人?”女人打了个哈欠,“我一直坐这儿啊。从南京上车就坐这儿。”
“可是...”杨超越看向那个灰色背包。
女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拿起背包:“哦,你说这个啊?刚才一个小姑娘去卫生间,让我帮她看一下。怎么,你们是她朋友?”
“她去哪了?”杨超越的声音开始发抖。
“卫生间吧,去了有一会儿了。”女人看了眼时间,“也该回来了,马上要开车了。”
杨超越转身就往车下跑。傅菁和其他人跟上。她们冲进服务区主楼,分头冲向男女卫生间。
女卫生间里人很多,排队的人一直排到门口。杨超越挤进去,一个个隔间找,喊着杨凌的名字。没有回应。
傅菁在外面拦住清洁工:“阿姨,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女孩,这么高,瘦瘦的,戴帽子...”
清洁工摇头:“人太多了,没注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发车只剩五分钟了。
杨超越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拿出手机,打给老张:“张师傅,车上那个女孩...可能不在服务区了。您能再等几分钟吗?我们找找。”
“最多五分钟。”老张说,“不然其他乘客要有意见了。”
五分钟。三百秒。
她们分头在服务区里找。超市,餐厅,加油站,甚至连停车场都找了。没有杨凌的身影。
十二点四十,客车的引擎启动声传来。老张打来电话:“对不住了,姑娘们,我得发车了。那孩子...可能换车了,或者根本没进服务区。”
“什么意思?”
“她在上一个休息点就下车了。”老张说,“大概半小时前,车在一个临时停靠点停了一下,有个乘客晕车要吐。那个小姑娘就是那时候下的车,说透透气。然后车要开的时候,她说自己不舒服,不走了,让司机把行李给她拿下来。”
杨超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那她去哪了?”
“不知道。那里是个小路口,附近有公交站,也有黑车揽客。她背着包往公交站方向走了。”老张叹了口气,“抱歉啊,当时我没多想。如果知道你们在找她...”
电话挂断了。
杨超越站在原地,服务区的喧嚣在耳边变成模糊的背景音。阳光很刺眼,但她感觉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傅菁走过来,脸色苍白:“没找到。”
“她不在了。”杨超越轻声说,“半小时前就下车了。她故意把背包留在车上,让我们以为她还在。然后她自己...换了个方式继续走。”
yamy和其他人也聚拢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疲惫和失望。
“她又骗了我们。”徐梦洁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她在保护我们。”周姨的声音响起,老人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手机,“也为了保护我。刚才在车上,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她把手机递给杨超越。屏幕上只有一句话:“别找了。越找,她越危险。也离周秀梅远点,除非你想看她出事。”
发信时间:十二点十五分。正是她们在赶来服务区的路上。
杨超越盯着那条短信,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所以杨凌知道她们在找她。所以她提前下车,换了路线。所以她又一次选择独自离开,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们:别追了,追不上的。
“现在怎么办?”孟美岐问。
杨超越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公路。车流不息,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杨凌就在这条河的某个支流里,顺流而下,去向一个她们不知道的地方。
“回南京。”杨超越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回民宿。查那个威胁电话。查清楚是谁在逼她走。然后...”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然后我们要让那个人知道,威胁我们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阳光依旧明亮,服务区依旧繁忙。但那辆蓝色客车已经驶远,带走了一个女孩,也带走了一场短暂的希望。
回程的车上,没人说话。周姨专注地开着车,但杨超越看见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抖。
手机震动,是婷宜打来的。
“超越,找到小凌了吗?”
“没有。”杨超越闭上眼睛,“她又走了。但这次,我们知道原因了。婷宜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还有廷皓哥。有人在威胁她,威胁周姨。我们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婷宜的声音传来,冷静而坚定:“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方家在南京也有朋友。我们不会让小凌一个人面对这些。”
“好。”
挂断电话,杨超越看向窗外。公路延伸向远方,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线。而杨凌就在这条线上的某个点,独自前行,带着恐惧,带着决绝,带着对所有人的爱和歉意。
内蒙古,草原,星空。
她真的会去那里吗?还是这只是一个烟雾弹?
杨超越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次,她们不会只是被动地寻找。她们要主动出击,要找出那个藏在暗处的威胁者,要把杨凌从被迫逃亡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车驶入南京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这座曾经陌生的城市,现在因为一个女孩的停留和离开,变得有了特殊的重量。
回到静心民宿时,已经是下午两点。308房间还保持着早上的样子——被子掀开,枕头留着凹痕,窗台上的药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杨超越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她拿起那包药,打开,里面是周姨给杨凌准备的止痛药和抗生素,还有那包红糖姜茶。
药盒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之前她们没发现。上面是杨凌的字迹,写得很小,很轻:
“对不起,我又逃了。但这次不是不想见你们,是必须不见。等我解决了问题,我会回来。真的。等我。——凌”
杨超越握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然后她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枝头的嫩芽又长大了一些,几乎能看见淡淡的绿色。
冬天真的要过去了。
而她们要做的,就是确保当春天真正来临时,杨凌能平安地回来,看槐树开花,看她们都在。
“我们会找到你的。”杨超越对着空荡的房间轻声说,“不管你去哪里,不管要花多长时间。我们都会找到你。”
窗外,南京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宝石。
而远方,某条不知名的公路上,一辆不知去向的车里,杨凌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手里握着一张去往更北方的车票。
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丢在了上一个服务区的垃圾桶里。背包里只有素描本、几件衣服,和一点点现金。
还有那张周姨画的素描,她悄悄留下了——画上的周姨在厨房忙碌,灶火温暖,小米粥的香气仿佛能从纸上飘出来。
“周姨,对不起。”她对着画轻声说,“等我。等我变得足够强大,能够保护你们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车窗外,田野渐远,山峦渐近。北方更冷了,但她裹紧了外套,眼神坚定。
这一次的逃离,不是为了躲避爱,而是为了保护爱。
而爱她的人们,正在她身后,开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为了让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