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在凌晨又悄悄回来了,细密的雨丝敲打着静心民宿的瓦片,声音轻得像叹息。308房间里,十一个女孩挤在一起,像一窝依偎取暖的雏鸟,呼吸声在雨声中起伏交错。
杨凌在雨声中醒来。
她睁开眼,看见徐梦洁近在咫尺的睡颜,一只手还搭在她身上,像怕她在睡梦中消失。另一侧,吴宣仪枕着她的肩膀,眉头微皱,似乎在做什么不安的梦。房间里很暖,十一个人的体温汇聚在一起,驱散了江南冬夜的湿冷。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很轻,但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是个南京本地的陌生号码。杨凌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她轻轻抽出被徐梦洁握着的手,悄声下床,走到卫生间才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杨凌以为打错了。然后一个苍老而嘶哑的男声响起,带着浓重的南京口音:“杨凌姑娘?”
“我是。您是哪位?”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周秀梅是你什么人?”
杨凌的心跳漏了一拍:“周姨?她是我...是这家民宿的老板娘。怎么了?”
“离开她。”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再也别回来。否则,你猜她这栋老房子,能不能经得起一把火?”
血液瞬间冻结。杨凌握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老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重要的是你该怎么做。周秀梅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你不想让她连这栋房子,连这条老命都没了吧?”
“你不能——”
“我能。”对方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某种残忍的笃定,“而且我会。除非你明天就走,永远不再踏进南京,永远不再联系她。像你从没来过一样。”
杨凌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浑身发冷:“为什么...为什么要针对周姨?她只是个普通人,她什么都没做错...”
“因为她收留了你。”老人说,“因为她让你当了几天的林辰。因为她给了你不该有的温暖。这就是错。”
电话那头传来咳嗽声,苍老而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嗽声平息后,老人继续说:“明天。我要看到你离开南京。别告诉任何人,别报警,别耍花样。我们有人在看着你。”
“如果我告诉周姨——”
“那她现在就会出事。”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冷,“试试看。”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尖锐地响着,像某种死亡的倒计时。杨凌握着手机,慢慢滑坐到地上。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是纯粹的恐惧。
周姨。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那个给她煮粥熬药的女人。那个说“308永远给你留着”的人。
离开她。永远不再回来。否则...
她想起周姨提起小芸时眼底的痛,想起她说“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时的沧桑,想起昨晚睡前周姨悄悄塞给她的红糖姜茶:“明天早上喝,暖胃。”
她不能。不能因为自己,让周姨再失去什么。
可是...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短信,同一个号码:“别考验我的耐心。你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别让周秀梅也尝一遍。”
杨凌盯着那条短信,直到屏幕暗下去。雨声还在继续,淅淅沥沥,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
她慢慢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镜中的女孩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但她动作很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进行一场预演过无数次的告别。
走出卫生间时,房间里还是原样。姐姐们还在熟睡,呼吸声交错成安心的旋律。杨凌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屋子的温暖,忽然想起周姨昨晚说的话:“你看,现在这栋房子终于不冷清了。”
因为这十一个人的到来,因为这短暂的热闹,因为她又有了可以称为“女儿”的人。
可正因如此,她才必须离开。
杨凌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轻,很慢,像怕惊扰一场美梦。素描本放进背包——那是周姨送她的,扉页上还写着“给林辰,愿画笔伴你走过所有雨天”。几件换洗衣服,周姨给她买的药,还有那包没喝完的红糖姜茶。
东西很少,很快就收拾完了。她走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姐姐们。徐梦洁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吴宣仪的眉头舒展开了,傅菁睡得很沉,yamy的呼吸均匀...她一个个看过去,像是要把这些脸刻进记忆里。
然后她弯下腰,轻轻吻了吻徐梦洁的额头,又吻了吻吴宣仪的脸颊。
“对不起。”她用气声说,“又要让你们担心了。”
背包背上肩,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拥挤而温暖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楼梯很安静,只有雨声在耳边回响。杨凌走到一楼,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周姨总是起得很早,为客人准备早餐。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周姨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周姨正在熬粥,小米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温暖而熟悉。灶火映着她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像一幅安静的水墨画。
杨凌的眼泪涌上来,但她用力眨回去。她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画着周姨在厨房的背影,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粥温。”
她把这一页小心撕下,放在厨房的桌上,用盐罐压住。然后她转身,轻轻推开民宿的门,走进南京的雨晨。
雨丝很细,落在脸上凉凉的。杨凌没有打伞,就这样背着背包,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前走。民宿的灯光在身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南京,离周姨越远越好。
雨越下越大。
---
上午八点,308房间开始苏醒。
徐梦洁第一个醒来,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地往旁边摸:“凌,几点了——”
她的手摸了个空。
徐梦洁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床的另一半是空的,被子掀开,枕头还留着凹痕,但人不见了。
“凌?”她轻声喊。
没有回应。
吴宣仪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凌不见了。”徐梦洁说。
房间里的人都陆续醒来。yamy看了眼时间:“可能去买早餐了?或者去找周姨了?”
“她的包也不在。”傅菁指着空荡荡的床头柜,“手机、素描本都不见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十一个人面面相觑,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预感开始在房间里弥漫。
“不会的...”徐梦洁的声音开始发抖,“她不会又...”
“别乱想。”孟美岐打断她,但声音里也带着不确定,“可能真的只是去买东西了。我们分头找找。”
她们分头行动。yamy和傅菁下楼找周姨,吴宣仪和徐梦洁检查卫生间和走廊,其他人留在房间里。
楼下厨房,周姨正在摆碗筷。看见yamy和傅菁下来,她笑着招呼:“醒了?粥马上好,还有刚蒸的包子。”
“周姨,”yamy的声音有些紧绷,“您看见杨凌了吗?”
周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林辰?她不是还在睡吗?”
“她不在房间。”傅菁说,“她的东西也不见了。”
周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放下筷子,快步上楼。308房间里,其他人正焦急地等待。周姨走进去,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空荡荡的床头柜,空荡荡的椅子——那里昨晚还搭着杨凌的外套。
她的目光停在窗台上。那里放着一小包东西,用牛皮纸包着,系着麻绳。
周姨走过去,解开麻绳。里面是几盒药——她给杨凌买的抗生素和止痛药,还有那包红糖姜茶。药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杨凌的字迹:
“周姨,药留给更需要的人。红糖很甜,谢谢。保重。——林辰”
周姨握着那张纸条,手开始发抖。她转身冲出房间,跑下楼,冲进厨房。
桌上,那张素描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盐罐压着。画上的她背影微驼,灶火温暖,小米粥的香气几乎要从纸上飘出来。旁边那行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粥温。”
周姨拿起那张画,指尖抚过那些线条。她的眼眶红了,但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走了。”周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这次是真的走了。”
yamy和傅菁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周姨颤抖的背影,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终于落地。
“为什么...”傅菁的声音干涩,“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又走...”
周姨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手里的画,看了很久。然后她小心地把画卷起来,像收起一件珍宝。
“她会回来的。”周姨忽然说,声音很平静,“等雨停了,等她觉得安全了,她会回来的。”
“您怎么知道?”yamy问。
“因为她答应过我。”周姨转过身,眼睛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笃定,“她说等春天槐树开花的时候,要回来看花。她说要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吃烤鸭。她答应过的。”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粥在锅里翻滚的声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楼上,其他女孩也下来了。徐梦洁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吴宣仪搂着她的肩膀,自己的脸色也很苍白。孟美岐在打电话,声音急促:“对,又不见了...南京...不知道去哪了...”
杨超越站在楼梯口,没有加入混乱。她的目光扫过房间,扫过空荡荡的床,扫过整齐得不像有人住过的空间。然后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
雨中的南京灰蒙蒙的,远处的长江隐在雨幕里,看不真切。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空无一人。
杨超越想起昨天杨凌说的话:“我需要一点时间。等我准备好了,我自己回来。”
所以她不是没准备好。
她是被迫离开的。
但这次是因为什么?因为她们吗?因为她们突然出现,给了她压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杨超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雨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杨凌的淡淡药香。
“超越?”傅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还好吗?”
杨超越睁开眼睛,转身面对其他人。十张脸上都是担忧、困惑、自责。
“这次不一样。”杨超越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上次她是自己想走。这次...她是不得不走。”
“什么意思?”吴宣仪问。
“意思是有人逼她离开。”杨超越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有人威胁她,或者威胁她在乎的人。所以她必须走,而且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窗户,像某种急促的鼓点。
“那我们怎么办?”徐梦洁的声音带着哭腔,“难道就这样...就这样让她一个人...”
“找。”杨超越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但这次,我们要知道为什么。在她愿意告诉我们之前,我们要先找到那个‘为什么’。”
窗外,南京的雨还在下。长江水滚滚东去,带走泥沙,也带走秘密。
而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杨凌坐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看着窗外的雨幕,手里握着一张去往更南方的车票。
背包里,素描本静静躺着。最新的一页是空白的,只有角落画着一滴雨,正在坠落。
下面写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若温暖是罪,我愿永居寒冬,换你一世平安。——致周姨,致所有爱我的人”
雨还在下。
而寻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