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这个百户,被安排在营地西北角。
天色尚未暗下,日常操练早已结束。
手下士卒们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整理着绑腿。
见他回来,纷纷投来探询的目光。
小旗官王五第一个凑上前,语气兴奋:“头儿,见到千户大人了吗,他怎么说?九月十七那天,咱们能不能亲眼见到摄政王殿下?”
原来张大山一下值就去找千户,正是为了打听忠烈祠那天的具体站位安排。
张大山摇摇头,双手一摊:“千户大人被指挥使王大人叫去值房议事了,我白跑一趟。”
“反正还有几天,不急,明天我再找个由头去问问。”
一旁的赵奎眼珠一转,走到案桌前取来一份公文。
他走到张大山身边,将公文递过去:“头儿,你看这个。这是上次咱们申请更换那批老旧火铳的批复文书,按流程,正该找千户和指挥使大人签押。”
张大山接过公文,粗糙的纸面在指腹间摩挲。
他心下盘算,这文书按规矩是先经千户,再呈指挥使。
此时两位上官都在一处,直接拿去请他们一并签押,倒也顺理成章。
王五也眼睛一亮:“对啊头儿!正好借这机会见见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他那儿有更确切的消息。”
张大山连忙摆手:“我可不敢直接问指挥使大人,不过……”
他略一沉吟,将公文仔细揣进怀中,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腰间束带,“也罢,就去一趟看看。”
指挥使的值房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青砖灰瓦,比普通营房气派许多。
院门口站着两名按刀而立的亲兵,张大山稳住心神,上前抱拳行礼:
“兄弟,我是前营乙队的百户张大山。这里有份紧急的火铳更换文书,需指挥使大人和千户大人一同签押核准。”
守卫打量了他一下,看了眼他的公文,点了点头:
“进去后在西厢房等着,指挥使大人在东厢房议事,莫去打扰。”
张大山连忙称是,再拱手行礼,小心进了院子。
他先是老老实实在西厢房待了一阵,见院中无人,竟鬼使神差的出了门,悄悄朝东厢房挪去。
刚靠近东厢房,便隐约听得房内人的交谈。
正是他家千户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有些恐惧:“指挥使大人……您是说,要我们在摄政王来时……当众喊冤?!”
张大山闻言,脑中“嗡”地一懵,下意识又贴近几步。
随即,王指挥使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是听不懂么?”
千户支支吾吾:“我家虽因新政损失不小,可、可当着摄政王的面喊冤,这……”
很明显,他还在犹豫。
王指挥使语气转厉:“你怕什么?受新政所累的又不止你我!这次是孙都督亲自安排,即便事后追究,也有上头顶着!”
千户似被说动,低声应道:“大人说的是……我们不过是听令行事,就算怪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正是!法不责众。那天到场弟兄逾万,只要我们齐声喊冤,摄政王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说罢,王指挥使竟低笑起来,千户也连忙跟着干笑两声。
听到屋内传出的笑声,张大山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他这才明白,去忠烈祠根本不是什么护卫仪仗,而是要煽动京营将士向摄政王示威施压!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心绪剧烈翻腾,下意识向后退去。
靴底却不慎踩上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嘎吱”一响。
值房内的两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响声。
王指挥使厉声高喊:“谁在外面?”
房门被猛地拉开,王指挥使和千户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
目光扫过院子,瞬间就锁定了院中的张大山。
张大山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口。
但多年军旅生涯练就的急智,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
他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那份火铳公文,强行压下颤抖的声音,尽量平稳地回道:
“卑职百户张大山,叩见指挥使大人、千户大人!卑职有紧急军械文书需二位大人签押,特在此等候,无意惊扰大人议事,卑职万死!”
王指挥使他脸上逡巡了几遍,又看了看他手中确有其事的公文。
脸上的戾气稍缓,但那股深沉的疑虑并未散去。
他冷哼一声,夺过公文,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递给旁边的千户。
“你刚才……可听见什么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审问。
张大山低着头,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若是说听到喊冤之事,恐怕他今日不一定能走出这院子。
但要说什么都没听到,这王指挥使又可能不信。
电光石火间,他稳住心神,回道:“卑职……方才隐约听见二位大人的笑声。”
言罢,他竟壮着胆子抬起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不知是有何喜事?能否说与小人一听,也沾沾喜气?”
千户也已飞快签好,将公文扔回给他,厉声打断:“签好了,滚吧!”
“卑职明白,谢大人恩典!”
张大山拾起那份救他一命的公文,再行一礼,强撑着发软的双腿,一步步稳当地退出了院子。
直到拐过墙角,彻底脱离值房的视线,他才靠在土墙上,大口喘气,冷汗已浸透里衣。
他失魂落魄地跑回自己营区,今夜月色不好,天几乎全黑了。
刚踏进营门,王五等人又立刻围了上来。
见他神色不对,赵奎打趣道:“头儿,怎么了,难不成你被指挥使大人给骂了?”
张大山摇摇头,转身关上房门,招招手,让大家围在一起。
王五等人立刻神情也跟严肃起来,因为这手势,是作战时秘密集结的信号。
紧接着,张大山将音量压到最低,将在指挥使值房的听到的事情讲了出来。
顿时,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王五瞪大双眼:“王爷待我等恩重,我们岂能如此!”
赵奎也颤声道:“这哪是喊冤……这分明是逼宫!”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决断:“不能让他们得逞,必须把消息传出去。”
就在这时,营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响,伴随着传令兵声嘶力竭的高喊:
“孙都督令,即刻起,营区戒严。各部归建,无令不得出入,无令不得交头接耳、私下议论。违令者,军法从事,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