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夜。
宵禁已至,但这禁令主要针对的是寻常百姓。
对于有权有势者而言,这宵禁形同虚设。
城西一处小胡同里,有家不起眼的小酒馆依旧亮着烛火,显然尚未打烊。
身着常服的孙镗在他人的引导下,快步走入店内。
小酒馆内,早有人在此等候。
孙镗一见那人,脸色便沉了下来:“石彪,怎么是你?”
“孙叔。”石彪见孙镗进来,抱拳行礼,随即挥手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
“你叔父呢?”孙镗无心客套,径直质问,“他最近怎么一直抱病不出?我派人递了几次帖子,都石沉大海。眼看日子就要到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满与焦虑。
孙镗心里清楚,这“喊冤”之事,若摄政王执意追究上纲上线,后果不堪设想。
若无石亨这位京营总兵、军方第一人出面撑腰,想要震慑摄政王,几乎是不可能的。
石亨此刻称病不出,难免让孙镗心生猜疑。
莫非是想临阵脱逃,让自己独自顶在前面?
石彪生得魁梧雄壮,面色黝黑,但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
他闻言,连忙起身给孙镗续上热茶,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
“孙世叔切勿动气,家叔确实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绝非有意怠慢。您也知道,前些时日操练兵马,又兼之太上皇葬礼诸事繁杂,家叔劳累过度,这才病倒了。”
这套说辞,孙镗自然不信。
他冷哼一声:“是吗?那可真是不巧。眼看没几天了,令叔若一直这么病着,这出戏,咱们干脆也别唱了?”
石彪见孙镗把话挑明,也不再一味敷衍。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副“你知我知”的神秘表情:
“世叔莫急,家叔虽卧病在床,但心里一直记挂着您的事。他这几日闭门谢客,并非懈怠,实则是在暗中为您奔走,联络各方,以为声援啊!”
“联络各方?”孙镗一怔,随即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声援?联络谁?”
石彪脸上轻笑,用手粘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文’字。
孙镗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石亨的用意。
忠烈祠喊冤这事,本质上是军方对摄政王新政的一次集体示威。
若是明面上与文官还有来往,那问题就大发了,很容易被扣上“文武勾结、图谋不轨”的天大罪名。
那就不只是“喊冤”而是“谋反”了!
石亨避而不见,私下却去串联文官,显然是想把水搅浑。
若自己率人在忠烈祠喊冤的同时,能有文官再出声谏言,便能形成呼应,增加博弈的筹码。
关键在于,双方明面上毫无瓜葛,这更能表明反对新政乃是“众望所归”。
想到这一层,孙镗心中的不满稍减。
他缓缓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原来如此……令叔深谋远虑,是我错怪了。文武殊途,此事确实不宜公开往来,避嫌是对的。”
停顿片刻,又略带试探地问:“却不知……联系的是哪几位?”
石彪狡黠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含糊道:“家叔自有分寸,找的都是对清丈之事颇有微词,又能在关键时刻说上话的人物。世叔放心,此事断不会留下把柄。”
孙镗见问不出具体人名,也不便再追问。
只要知道石亨确实在背后活动,而非完全撒手不管,他的心就定了一半。
“既如此,就有劳令叔费心了。只是文官那边,终究是隔了一层,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咱们自己人。”
见孙镗领会了其中关节,石彪神色稍缓,随即却又凝重起来:
“孙叔明白就好。不过还有一事,家叔特意嘱咐小侄务必转告。”
“何事?”
“您得多留意军中眼下的动向。”石彪语气郑重。
孙镗不以为意:“军中?军中一切尽在掌握,我挑选的都是信得过的兄弟,口风紧得很。”
“世叔难道没听说营中近来流传的那些话?”
“什么话?”
石彪叹了口气:“如今有人把去忠烈祠的事,跟太上皇发引扯在了一起,您当真不知情?”
孙镗闻言,脸色骤变,“啪”地一声放下茶杯:“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喊冤”这种事,讲究的就是突然性与集体行动的威慑力。
如果事先泄露,不仅效果大打折扣,更可能被人提前发现,反将他们一军。
石彪低声道:“家叔也是偶然得知,十分担忧,特意让小侄提醒世叔。军中人多口杂,难保没有锦衣卫的耳目。”
“您还得下去好好查一查,尽快把消息封死才是。万一走漏了风声,我等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事小,惹来杀身之祸事大啊!”
孙镗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两步,脸色阴晴不定。
“多谢贤侄提醒,我这就回去封锁营门,不让消息传播出去。”
朝石彪拱了拱手,便急匆匆地告辞离去。
看着孙镗略显慌乱的背影消失之后,石彪脸上的恭敬之色渐渐褪去,转而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转身走向内院,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门窗紧闭的柴房外,轻轻推门而入。
柴房内,本应“卧病在床”的石亨,正穿着一身舒适的常服,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
就着明亮的烛火,把玩着一件精美的玉如意。
脸上不见半分病容,反倒显得精神焕发。
“叔父,孙镗走了。”石彪躬身禀报。
“嗯。”石亨头也没抬,淡淡应了一声,“他反应如何?”
“如您所料,一开始对您称病不出十分不满。听了文官之事后,虽仍有疑虑,但算是暂时安抚住了。最后听到军中流言,方寸已乱,急着回去灭火了。”
石亨嗤笑一声,将玉如意轻轻放在桌上:“孙镗此人,勇则勇矣,却少了几分精细。还好我没出面,否则岂不要受他牵念。”
大同,代王府。
代王朱仕壥面前,又来了几个锦衣卫。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前次朝廷向诸藩下达最后通牒时,他们便已来过一回。
朱仕壥面露难色:“太上皇发引,摄政王为何偏要召我入京?”
在清丈土地一事上,他自认已是极力配合。
非但未曾阻挠,上回锦衣卫前来时,他更当面表态:代府名下所有田产,任凭清丈。
至于那“先征后退”的新政,他亦是全盘接受。
甚至主动提出,愿将今年秋税中属优免的部分也一并补上。
谁知这才没过几天,锦衣卫竟再度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