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宗浑身一震,身体都激动的发抖。
这番话,打破了他心中固有的“家天下”观念。
将一个更为宏大、甚至有些冷酷的“文明延续”图景展现在他面前。
朱见深沉默良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毅:
“此乃超越朝代更替、帝王姓氏的万世之策!以文化为根基,行变夷为夏之举,纵使千年之后,华夏文明亦能星火燎原,不绝于世。”
徐承宗心潮澎湃,见朱祁钰推心置腹,便也不再藏私,沉声道:
“王爷既以国士待我,臣亦当以国士报之。臣有一言,思之再三,不敢隐瞒。”
此言源于徐永宁前往日本交接时,转述定国公在安州的言辞。
“清丈一事,虽能清查国朝一时之积弊,然此策浩大,难以持久。”
“便如太祖开国之初,亦曾清丈全国,更定下十年一更新黄册之制。然洪武朝尚能勉强维持,至后世,黄册更新已成虚文,官吏敷衍,豪强隐匿,土地兼并依旧如故。”
徐承宗担忧道:“纵使此次清丈功成,数十年后,当权者仍会寻出千百种法子,将土地再度兼并回去。”
朱祁钰并未动怒,反而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一旁静听的朱见深,缓缓道:
“定国公此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他看到了病症,却未开出药方。”
他站起身,踱至御案前,手指轻点那摞厚厚的奏章。
皆是各地藩王弹劾清丈专员“扰民”“苛察”的折子。
“土地兼并,自古难免。人性趋利,豪强占地,如同水之就下。要想彻底禁绝,确是与人性贪欲作对,难如登天。”
后世是有办法,但那方法太超前,能不能做到先不说。
真要进行改革,那就是在撅帝国根基,全国都会造反。
恐怕兼并还没解决,大明就没了。
朱祁钰淡淡道:“但是,难以禁绝,并非就意味着无能为力。本王以为,对策有二,只要把握住,便可最大限度地削弱其害。”
徐承宗凝神细听,朱见深也若有所思。
“其一,于民无亏。更要给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一条活路,使得兼并之事于民生无亏。”
朱见深听得此话,瞬间想到些什么,便道:“所以王叔收回大宁,河套,兴办商屯,便是将流民佃户输送过去,给他们一条生路。”
朱祁钰点点头,其实还有个更大的地方,能收容更多的人,便是辽东。
但辽东开发有限,四周异族环伺,现在还主要是将罪犯的家属子弟塞过去。
就如前段时间的孔府,一下又给辽东地区,增添了上万的汉人。
徐承宗也想到一点:“王爷近年兴办海贸,沿海无数百姓便从田地中解放出来,或进入工坊成为匠人,或往来搬运做力夫,或甚至投身波涛成为水手、商贩,也是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而且,按市舶司的条例,海商若运粮回航便可减税。
外商可用粮食兑换海贸券,但却不能将海贸券反向兑换粮食。
此等举措,无疑都是在千方百计保障粮食流入,稳定粮价,让不事农耕者亦能糊口。
“王叔这是在为大明开拓活路啊!”朱见深双眼发亮,一脸崇拜的看着朱祁钰。
又追问道:“那另一条呢?”
朱祁钰回应道:“这第二条么,便是于国无亏。即便土地被兼并,只要田赋能如实上缴,国库不损,朝廷也能接受。”
徐承宗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来:“那些有能力兼并土地者,非富即贵,多数都享有朝廷赋予的免税、免役特权,此乃祖制,根深蒂固。”
这话在理。
他们总有办法利用这些特权,将新兼并的田产隐匿或挂靠,最终仍是少交、乃至不交田赋。
而若是想取消,或是削弱特权,那就是与全天下的人作对。
毕竟在此事上,这些人算是同气连枝。
朱祁钰再次看向那些藩王递上来的奏章,轻声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次日一大早,朱祁钰与朱见深便来到文渊阁。
这大明中枢内,已经点燃了炭火,驱散了深秋寒意。
一番见礼之后,朱祁钰将话题引向了今日的第一个重点。
“有一事,萦绕心头已久,今日需与诸位先生议个章程。”
他放下手中热茶,看向众人道:“事关太上皇,自石亨于巴彦淖尔见他最后一面之后。已有一年余,多方寻访,却音讯全无。”
“如今,连也先的墓冢都已现于天日,太上皇却依旧渺无踪迹。国不可长久悬望于虚无,民不可久溺于猜疑。”
“本王之意,为安定天下人心,当为太上皇举行葬礼,以帝礼葬之,立衣冠冢。诸位以为如何?”
殿内静默一瞬。
这个议题极为敏感,牵扯正统名分与前朝旧事。
众人皆明白,此举等同于官方确认朱祁镇已死,彻底断绝其重归帝位的任何法理可能。
对于稳定当前景泰朝局,尤其是断绝某些人的念想,意义重大。
陈循思虑良久,眉头紧锁,终是缓缓开口,字斟句酌:
“王爷,此举……恐有不妥。太上皇北狩,至今下落不明,若行葬礼,虽安天下人之心,却难堵天下人之口。”
王文也道:“首辅之言有理,太上皇身负皇族血统,当是自有天助,说不定只是流落某处,正等着臣等前去营救。”
他们都是在担心,要是真同意给朱祁镇立衣冠冢,认定其驾崩。
那岂不是说,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期盼君父死亡,这传出去,那可不妙。
再则,要朱祁镇没死,哪一天又回来了,他们就算是活到头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王叔,诸位先生。”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的正是坐在朱祁钰身旁的皇帝朱见深。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大臣,最后望向朱祁钰,眼神里有着超越年龄的决断。
“太上皇音讯全无,已逾一载。朕……身为人子,无一日不期盼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然,寻访之事,朝廷已竭尽全力,天地可鉴。如今也先败亡,其墓已现,或许……这便是天意。”
“朕意已决,为安社稷,定人心,当以太上皇衣冠,行奉安之礼,告慰天下。”
一番话毕,殿内落针可闻。
朱见深主动站出来,将决策之责揽到自己身上,为臣子们解决了政治包袱。
陈循闻言,神色一凛,立即顺势躬身:“陛下纯孝,感天动地,以此安社稷、定人心,实乃两全之策。臣……并无异议。”
于谦也深深看了一眼朱见深,眼中满是赞许之色,沉声道:“陛下能以江山社稷为重,行此权宜之策,是大明之福。臣附议。”
首辅与次辅相继表态,其余阁臣自然也纷纷躬身:“臣等附议。”
不过也有人暗暗在想,要朱祁镇没死多好,还是他当皇帝的时候,大家过的舒坦些。
朱祁钰看着身旁的朱见深,缓缓点头:“既然陛下圣意已决,我等臣子,自当遵行。便依此议,交由礼部操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