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奉安之事定下了,内阁这几位重臣的心思,便已悄然转向了为其拟定谥号与庙号之上。
首辅陈循率先挑明话题:“陛下,王爷,太上皇奉安之礼既定,这谥号与庙号……亦需早日议定,以奉宗庙,正天下视听。”
谥号之制,源于周朝,通常以一二字概括,旨在评定帝王一生功过,寓含褒贬。
然而,自唐李治与武则天这两口子,将谥号字数层层加码。
其原本的警戒之意便逐渐淡化,沦为堆砌美言的浮夸文章。
凡是个皇帝,其谥号,必然是什么文武广圣仁大等字全塞进去。
至明朝,皇帝谥号已动辄突破二十字大关。
相比之下,庙号起初极为严谨,非有开疆拓土或中兴再造之大功者不得立。
西汉十二帝,得享庙号者只有四人。
太祖高皇帝刘邦,太宗文皇帝恒,世宗武皇帝彻,中宗宣皇帝询。
大抵开创基业者作“祖”,守成继业者称“宗”。
必须强调一下,我大明文皇帝,庙号是太宗!
他的皇位是从太祖那里继承过来的,也不知后世哪个不肖子孙,竟把他庙号给改做成祖。
而庙号到三国两晋开始泛滥,到唐朝成型,除了亡国皇帝,人人都有庙号。
自三国两晋起,庙号渐滥,至唐代已成常例,除非亡国之君,几乎人人皆有。
故唐之前,多以谥号称呼帝王,如汉武帝之类。
唐后谥号冗长,不便称谓,便多以庙号“某宗”代指帝王。
庙号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谥号的评价功能。
此事关乎史笔定论,尤需谨慎拿捏。
若评价过高,则“土木堡”之难何以自处?
又不宜太低,毕竟是皇帝,颜面上须过得去。
最好是寻一个看似中性,实则暗含贬抑的庙号,既能保全皇家体面,亦能让后世读史者窥见其失德丧师之实。
陈循的思绪,与在场的于谦、徐有贞等人不谋而合。
这位太上皇,登基之初上有太皇太后张氏垂帘,下有“三杨”辅政,坐享仁宣之治的遗泽,可谓太平天子。
待其亲政,不过寥寥数载,便宠信宦官王振,疏远贤臣,最终酿成“土木堡”之变这等塌天大祸。
数十万精锐一朝尽丧,天子沦为俘虏,京城险些不保,太祖太宗辛苦开创的基业几乎断送!
若非当时还是郕王的朱祁钰临危受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大明朝,说不得就要提前上演一遍靖康之耻,衣冠南渡的旧事!
思及此,几位阁臣心中,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些带有昏昧、不彰意味的庙号上。
江渊低声道:“唐乾符年间,有黄巢之乱,国不将国,百姓流离失所……”
他忽然提及前朝旧事,并非闲笔,乃是借古喻今。
因黄巢之乱时,在位是乃是唐僖宗。
故,他的意思很是明显,准备给朱祁镇上僖宗这个庙号。
徐有贞心中暗道一声妙,僖字看似只是说有过错,未至大恶,但稍通史者便知唐僖宗时局如何。
以此冠之,既不算酷评,却也足以让后人将其与昏聩逃亡之君联系起来。
然而,端坐于上的朱祁钰,听着几位股肱之臣引经据典,商讨着“僖宗”这类庙号。
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在他看来,这些文绉绉的字眼,无论怎么挑选,都隔着一层纱。
远不如后世那个简单直接的称呼来得鞭辟入里——“堡宗”。
什么僖宗之类,绕来绕去,不过是文人笔墨。
哪及得上“堡宗”二字,一听到这庙号,任谁都能立刻想起那场葬送国运的大败,何等直观,何等讽刺!
当然,这惊世骇俗的想法,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
身为摄政王,他需要维持朝堂的体统和自身的威仪。
眼见几位阁臣似乎还要在此事上耗费不少唇舌,朱祁钰可不想他们继续下去。
“罢了。”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谥号庙号,关乎礼制史鉴,非一时可决。此事,礼部下去之后,广查典籍,细细斟酌,再行拟票上奏吧。”
徐有贞当即拱手:“臣遵旨。”
朱祁钰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恰巧又是秦王所上,内容毫无新意,依旧是指责清丈专员横行扰民。
“清丈田亩,乃固国安民之本。然推行至今,阻碍重重。”朱祁钰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他将奏章轻轻放下,语调中明显有些不满:“诸位且看看,这又是各地藩王递上来的折子,字里行间,无不弹劾清丈专员‘扰民’、‘苛察’。”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那本奏章,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宗室藩王,倚仗祖制优免,隐匿田产,逃避税赋,已成清丈最大绊脚石,亦是土地兼并之源。长此以往,国赋何存?民生何依?内阁于此,可有何良策以解此困局?”
大明的官员,就没几个真心喜欢宗室的。
这些人耗费国帑,侵占田土,阻挠地方政令,除了正事,几乎无所不为。
然而,官员对此往往无可奈何,稍加管束,一顶“离间天家”的大帽子便会扣将下来。
也正因如此,此前朱祁钰果断处置晋藩、代藩,诛杀宁化王,着实让他们在心底暗呼痛快。
方才商议朱祁镇谥号、庙号时,众人还言辞闪烁,不敢率先表态。
此刻见朱祁钰将矛头直指宗室特权,他们顿时精神一振。
陈循闻言,立刻接口,言辞间毫不掩饰批判之意:“王爷明鉴。宗室岁禄,已占国库岁入颇巨,如今更恃特权而损国课,实非国家之福。”
“臣以为,当重申《皇明祖训》中藩屏之责,厘清赐田与自置田产,对其逾制、隐匿之田,严加清退,并削减其不合时宜之优免。”
“削减宗室优免?”朱祁钰眉头微蹙,语气显得颇为迟疑,“这些都是太祖、太宗定下的祖制,我们身为后人,岂可擅改祖宗成法?”
陈循一听就愣住了,不是,祖宗成法,你特么改的还少么。
这会儿倒装起尊祖守制的大萝卜来了?
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不对,这其中肯定有诈。
他太明白了,朱祁钰每次故意强调祖宗成法的时候,背后必定在谋算着什么。
想到此处,陈循不由得半眯起眼,细细思索起来,试图看透这位王爷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任他如何推敲,一时也难以索解。
他心知肚明,朱祁钰骨子里根本不在乎这些陈规旧制。
而这位王爷前番能果断拆解晋、代两藩,诛杀郡王,也绝无可能转而提升宗室待遇。
那么,他此番故作姿态,究竟所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