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间,尚觉热意,一夜北风吹拂,温度骤降。
朱祁钰添了件棉衣,搓着手,与朱见深一起听着魏国公的报告。
徐永宁去接替他后,他第一时间并不是直接回京。
而是先回了应天,联络旧友,劝说勋贵,让他们支持清丈。
“南京勋贵,皆感念太祖旧恩,都愿全力支持国朝新政。”
朱祁钰听罢,脸上含笑。
明分两京,勋贵也主要分为两波。
一波是开国辅运功臣,这些人多留在南京,以魏国公为主。
另一波,自然就是京师的奉天靖难功臣。
京师有成国公,定国公支持,南边也有了魏国公的支持,勋贵这边基本也按了下去。
徐承宗自然能看出来朱祁钰脸上的喜悦,便试着道:“臣久驻倭国,骤然返回,也不知此举能否帮上朝廷。”
他突然提起倭国,自然是想询问徐永宁带去的那句话。
那句让他永镇日本的话,到底能不能兑现。
朱祁钰也不愿跟他废话,直接摊开说道:“魏国公,你的意思呢,是想去永镇倭国,还是留在应天?”
徐承宗听此,连忙下跪道:“一切都听王爷,听陛下的吩咐。”
他心中当然是想要永镇倭国,但这话确实不好直说,万一这朱祁钰认为他有异心可怎么办。
朱祁钰起身,伸手虚扶:“本王是实心发问。”
他目光沉静,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魏国公,你可知,本王为何属意你永驻倭国,效仿黔宁王旧事?”
徐承宗心下一凛,知道关键处来了,恭敬道:“臣愚钝,请王爷明示。”
朱祁钰负手踱至窗边,望着院中渐起的秋风,缓缓道:
“你看黔国公府,自黔宁王始,世代镇守云南。初时,云南土司林立,瘴疠遍地,中原政令几不能达。”
“而如今,云南已是我大明一省,编户齐民,通行教化,与内地何异?其地其民,已是我华夏不可分割之血肉。此中有沐家之功,更是此永镇之制之功!”
云南作为少民最多的省份,在现在是一个省,而不是自治区。
这其中,沐氏两百多年的功劳,绝不可磨灭。
“这让我想到了周室初兴。武王伐纣,周公制礼,当时周天子直接管辖的,不过王畿千里。”
朱祁钰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看向朱见深道:“陛下可知,王畿之外的广袤四方,都是些什么存在。”
“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遍地腥膻!”朱见深渐渐明白了朱祁钰的意思:
“周室分封诸侯!将宗室、功臣,分封到那些本不属于周室的地方,而八百年后,周室虽衰,然当初分封所至之处,都变成了华夏故土。”
这便是周朝分封跟后世分封最大的不同。
周朝分封的时候,是给你一张空白地契,告诉你,那片地现在是你的了。
你要真想拥有这地,那就得靠你一刀一枪打下来。
有的失败了,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就因此与中原失联上百年。
要不是管仲尊王攘夷,估计它就被外族给灭了。
有的成功了,典型的便是纠纠老秦,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封侯,获封岐山以西之地。
但是吧,那块地有主啊,西戎北狄们可不同意认他老秦人为主。
老秦人,就拿着周室给的空白地契,跟戎狄干了近百年,这才终于把那地契兑现了。
这便是开拓型分封!
为我华夏开疆拓土,播撒文明火种!
后世之分封,如汉之七国,晋之八王,皆是将已有之膏腴之地分封出去。
徒耗国力,滋生内乱。
此为内耗型分封!
徐承宗也听得明白,朱祁钰想要相仿的,便是周初之制。
倭国石见,便是分给他魏国公的地。
朝廷会给他名分,也会有些许支持。
但真正的基业,要靠他徐家自己去奋斗。
他心神激荡,激动不已。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能得一地之自由,没曾想,竟还能如上古诸侯般的开创伟业!
他仿佛看到了徐家建立起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基业,将汉家文明深深扎根于东瀛。
这其中的荣耀与责任,让他不由得血脉贲张。
朱祁钰看着他激动的神情,继续说道:
“更何况,此策最大的杀器,并非刀兵,而是文化!”
“你徐家镇守倭国石见,带去的不应仅是军队、官吏,更应是汉字、汉语、儒家经典、礼仪制度、农耕技术……”
“要让那里的孩童识汉字,诵诗书,以能写一手汉文为荣,以通晓华夏典故为雅。”
“一代,两代,三代之后……他们或许皮肤黑些,个子矮些,但只要他们说汉语,写汉字,信奉孔孟之道,心中认同华夏,他们,又如何不算是我汉家苗裔?”
“到那时,”朱祁钰眼中闪烁光芒,“纵有纷争,也是文化之争,道统之争,而非夷夏之争。”
“这,才是真正的变夷为夏,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万世不易之根基!”
徐承宗彻底拜服,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他再次深深跪拜下去,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带着无比的敬仰与使命感:
“王爷圣明!洞鉴万里,臣如拨云见日!臣愿为王爷此前驱,为我大明,为我华夏,永镇东瀛,开拓文明。”
这时,朱见深神情有些急促。
朱祁钰见他有话要说,便道:“深哥儿,有话便说,可是担心魏国公此后会反叛大明。”
徐承宗听了,马上表忠心道:“臣及臣之子孙,必永世忠于大明。若有违此誓,天厌之。”
朱见深见话已经说开,便将心中疑虑道出:“确有些担心,王叔效仿周室,以诸侯开拓边疆,此策固然能极大扩展我华夏文明之疆域。”
“然……周室享国八百年后,诸侯坐大,互相攻伐,乃至问鼎中原,终致礼崩乐坏,天下纷争。若我大明后世,永镇边陲之臣,亦学那春秋战国之诸侯,尾大不掉,不尊王命,甚至觊觎神器,又当如何?”
朱祁钰看着朱见深,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个问题,已经问到了的核心。
他再次虚扶,让徐承宗起身。
这次魏国公却不受,依然跪在地上,毕竟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太过炸裂。
朱祁钰见他不起,也不再理会,看向朱见深道:
“问得好。若真有那一日,我中原腹地,坐拥天下最富庶之土,最众多之民,最昌明之文化,却连一镇之地的诸侯都压制不住,反被其攻破……”
“那只能说明,是我中原后人自己不争气,守不住这祖宗基业!”
“王朝更替,本是天道循环。若后世真有强藩能取而代之,只要它承我汉家衣冠,续我孔孟道统,行我华夏正朔,那这天下,不过是换了一个姓来坐而已!”
“肉,终究是烂在锅里的。总好过……如晋末、宋末一般,将这万里河山,锦绣文明,拱手让于异族胡虏,令神州陆沉,文明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