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孔府祠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气氛庄重而压抑。
孔承嗣勉强镇定心神,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对着牌位恭敬地三揖。
完成这套仪式,他回头一看,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韩忠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像一头猎犬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祠堂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伸手去触摸那些供桌和匾额。
“韩……韩大人,香已上毕,我们快走吧!”
孔承嗣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来,“此地真的不能再待了,若被族老发现,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啊!”
韩忠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反而因为孔承嗣这近乎崩溃的紧张,眼神愈发亮了起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很可能已经接近了那个真正的核心秘密。
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供奉于显着位置的一个牌位上。
大明朝首任衍圣公,孔克坚。
韩忠故意朝着那牌位方向又逼近了一步。
“韩忠!你……你莫要逼人太甚!”孔承嗣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绝望的威胁,
“你再不走,我……我便喊人了!让族人都来看看,你这朝廷鹰犬是如何亵渎圣贤祠堂的!”
这虚张声势的威胁,在韩忠听来无异于最后的哀鸣。
他几乎可以断定,秘密就藏在孔克坚牌位附近。
他不再理会孔承嗣,俯下身,手指仔细地在牌位底座及周围摸索。
供桌的雕花、底座的纹理,一寸都不放过。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底座下方一处微不可察的凹陷。
稍用力一按,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底座侧面竟弹开一个狭长的暗格。
孔承嗣见状,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眼中满是绝望。
韩忠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纸页泛黄、装帧古朴的线装书册。
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四个字:《孔庭述闻》。
“这……这只是家族内部的札记,记录历代衍圣公言行,以备后人瞻仰……无关紧要,真的无关紧要!”
孔承嗣声音发颤地解释,眼神却死死盯着那本书,不敢与韩忠对视。
“哦?家族札记?”韩忠掂量着手中的书册,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就跟朝廷的《实录》差不多,是吧?那本官倒要看看,你们孔家的‘实录’,都记了些什么光耀门楣的事迹。”
他随手翻开,目光迅速扫过前面的内容。
起初是一些家族训诫、先人轶事,但翻到记载元明鼎革之际关于孔克坚的段落时,韩忠的眼神凝固了。
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当年朱元璋起势,据应天,建洪武。
曾遣使召见当时身为衍圣公的孔克坚,欲争取士林人心。
然而,孔克坚自恃圣人苗裔,看不起朱元璋的出身,竟“托疾不赴”,仅派其子孔希学前往应天(南京)觐见。
“呵呵……”韩忠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继续往下看。
紧接着的一段文字,更是让他这个见惯风浪的特务头子,都忍不住颤抖。
书中记载,孔克坚在内部评议天下豪杰,大言不惭。
说天下只有两家半,一家是曲阜孔,一家是龙虎张,另外半家才是凤阳朱。
韩忠合上书册,脸上已尽是森然寒意:“好!好一个孔府,好大的面子和身段!”
他斜睨着面无人色的孔承嗣,“原来在孔府眼里,驱逐蒙元、再造华夏的太祖高皇帝,其开创的大明朝,竟只算半家?”
“怪不得方才孔彦弼那老狗,也敢称王爷为‘暴发户’,原来是一脉相承的狂妄!”
孔承嗣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涕泪横流:
“韩大人,韩爷爷!求您……求您别再看了!此书乃家族绝密,非核心嫡传不得观览……这要是传出去,孔府……孔府就完了!我是千古罪人啊!”
看着彻底崩溃的孔承嗣,韩忠心念电转。
此书乃铁证,必须安然带回京师,此刻绝不能逼得孔承嗣狗急跳墙。
他脸上的厉色瞬间收敛,换上一副略显缓和的表情,伸手将孔承嗣扶了起来。
“孔知县,你这是何苦?快快请起。”韩忠语气诚恳地劝慰道:
“你献出此物,乃是弃暗投明,助朝廷铲除蠹国之奸!你放心,有此物在,孔弘绪这个衍圣公,定然是当到头了。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啊!放宽心,一切有王爷与朝廷为你做主。”
他一边用话术安抚,一边仔细观察孔承嗣的神色,见其情绪稍稍平复,便道:“此地非久留之地,我们速速离去。”
两人匆匆离了祠堂,与随从会合。
一行人重新穿上黑袍,罩住头脸,向府外走去。
与来时相比,队伍中似乎多了两个身形瘦小的“随从”。
孔彦弼见众人要走,面露疑色:“承嗣,这就要走,如此匆忙?”
孔承嗣不敢答话,韩忠代其应道:“心意到了即可。孔知县忧心曲阜锦衣卫,不敢久留。”
他声音平静,黑袍遮掩下,孔彦弼也看不出异常,虽有疑惑,却也不好强留。
出了孔府,一行人迅速隐入黑暗,远离那森严的门第。
直到确认安全,两名之前去西跨院救人的锦衣卫才掀开兜帽。
那两个小小随从也掀开罩袍,正是被救出的女孩。
两名女孩一脱离险地,立刻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多谢青天大老爷救命之恩!”
看其模样,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脸上犹带惊惧。
其中一名锦衣卫上前,对韩忠低声禀报:“指挥使,西跨院枯井已查实。井底铺满石灰,属下粗略探查,其下白骨累累,初步判断,至少有十数具尸骸!”
瘫坐在地上的孔承嗣闻言,面如死灰,木然接口道:
“不止。光我知道的,就不下三十之数……孔弘绪他……他每次凌辱完女子,怕事情败露,便会将人弄死,丢入那口枯井……这两个丫头,是运气好,刚被抓来没多久,孔弘绪就奉召进京了,这才……这才侥幸活命……”
韩忠眼中寒光一闪,压下翻腾的杀意,沉声道:“曲阜县城不用回了。我们直接转道,赶往京师!”
孔承嗣闻言一惊,挣扎道:“韩大人,下官乃是曲阜知县,无诏不得擅离辖地,这……”
“孔知县!”韩忠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到了这个地步,孔府这棵大树将倾,你留在原地,是想被砸死,还是想被灭口?随本官进京,面见王爷陈情,王爷见你有功,必有升迁。”
孔承嗣满脸苦涩,喃喃道:“千古罪人……焉敢望升迁……只求能保全性命,苟延残喘便好……”
“休要妄自菲薄,你的前程,王爷自有圣断。”韩忠不再与他废话,直接下令:
“留一人,设法通知赵佑明赵大人,让他知晓情况。其余人,护送孔知县及重要人证、物证,即刻启程,直奔京师!”
夜色中,一行人马不再回头,朝着北京方向疾行而去,将那座承载着千年荣耀与无尽阴私的孔府,远远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