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已然有些热度,永定门巨大的城楼在官道上投下深长的阴影。
门前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喧嚣中透着帝都特有的活力。
城门外的接官亭旁,数辆标着刑部、都察院字样的马车已准备停当。
刑部侍郎张文瑾拱了拱手,脸上挂着略带谄媚笑容:
“衍圣公,请留步。送至城外,情谊已至,我等实在不敢再劳公爷远送。”
衍圣公孔弘绪身着一身云纹杭绸直裰,体态端庄,动作间自带千年世家蕴养出的优雅。
他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如玉:“张侍郎客气了。诸位大人为了我孔府清誉,不辞辛劳,远赴曲阜查明真相,弘绪感激不尽,略尽地主之谊,亦是分内之事。”
张文瑾向前凑近半步,声音压低几分,显得更为推心置腹:“公爷放心,孟瑞专员在曲阜不幸坠马身亡,我等此行,定会秉公办理,查个水落石出。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诚恳:“但依下官看来,此事多半是王爷受人蒙蔽,这才怀疑孔府。谁人不知,孔府诗礼传家,圣人苗裔,千载清誉犹如皓月当空,岂会行此等不法之事?我等心中,是绝不信此事与衍圣公有丝毫关联的。”
这人还没出京师,就已经把孟瑞的死因给定下了,还绝不相信与孔府有关联。
若他真去了曲阜,最后会调查出什么结果,那就不言而喻了。
孔弘绪闻言,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
他略挺了挺腰板,声音略微提高,不仅是说给张文瑾听,更是说给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人:
“张侍郎明鉴,我孔氏立世,首重德行!自先祖圣人以来,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弘绪不才,亦时刻谨记祖训,言行举止,唯恐玷污先祖清名。孟瑞之事,我亦深感痛心与疑惑。诸位大人此去,务必要查,而且要严查,彻查。”
“无论涉及何人,只要与罪行有染,我孔府绝不包庇姑息。定要还孟专员一个公道,也还我孔府一个清清白白、朗朗乾坤!”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配上那正气凛然的神情,俨然一副行得正、坐得端的圣裔风范。
张文瑾及周围几位三法司官员纷纷点头,皆是面露钦佩。
“有公爷此言,下官等更无顾虑了。”张文瑾再次拱手,“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出发,力争早日抵达曲阜。”
“好!本公便在京师,静候诸位佳音!”孔弘绪含笑颔首。
三法司官员们纷纷转身,准备登车。
车夫扬起了马鞭,护卫们也已踩镫上马。
就在此时——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迅若奔雷。
只见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从幽深的城门洞内冲出。
马上骑士一身鲜亮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锦衣卫缇骑。
那缇骑目标明确,径直冲到三法司车队前。
骑士猛地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碗大的马蹄重重踏在黄土官道上,溅起些许烟尘。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行伍特有的煞气。
张文瑾眉头微蹙,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他认得这缇骑,是指挥使韩忠身边的亲信。
缇骑翻身下马,对着张文瑾及一众愣住的三法司官员抱拳行礼,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张侍郎,诸位大人,王爷有令:曲阜之行暂缓,请诸位即刻返城,赴奉天殿参加朝会!”
“朝会?”张文瑾怔住,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已渐高的日头,辰时确已过半。
他满脸困惑,追问道:“这位上差,是否弄错了?王爷早有明旨,朝会定为朔望之日。今日乃六月二十一,并非大朝之期!且此刻辰时已过半,即便有朝会,也该散了吧?”
缇骑面无表情,重复道:“卑职未曾弄错。王爷亲自吩咐,命诸位大人不必前往曲阜,直接入宫参加朝会。王爷特意叮嘱,朝会于巳时开始,请诸位莫要延误。”
此言一出,不仅张文瑾等人面面相觑。
连一旁正准备打道回府的孔弘绪也愣住了,脸上那从容的笑意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丝茫然。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全然不合规矩,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反常。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缇骑目光一转,落在孔弘绪身上,再次抱拳,语气依旧平板无波:
“衍圣公,王爷也特意吩咐了,请您一同入宫,参加朝会。”
“我?”孔弘绪更加诧异,指着自己,眉头微微蹙起。
他身为衍圣公,自是有资格去朝会的,却素来不愿参与。
在他眼中,那些世俗朝议的权谋博弈,与他清贵无比的圣裔身份格格不入。
除非有什么大典或是特召,他基本不涉足常朝。
‘朱祁钰突然召我上朝作甚?莫非是为了清丈之事,还想当众施压?抑或是……与孟瑞在曲阜所为有关?’
后一个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但随即又被强行压下。
‘不可能,三法司的人都还没到曲阜,即便有些许风声,无凭无据,量他朱祁钰也不敢毫无由头便动我。’
他迅速瞥了一眼同样满脸莫名其妙的张文瑾,又看了看那冷硬如铁的缇骑。
心知摄政王亲自点名,不去是绝无可能了。
也罢,就去看看这朱祁钰究竟意欲何为。
若只是想借朝会之势逼迫我孔家让步,哼,未免太小觑千年世家的风骨与底蕴了。
心思电转间,孔弘绪已收敛了所有异色,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矜持姿态。
他对着缇骑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疏离:
“既然是王爷相召,本公自当从命。”
他转向张文瑾,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底下,已藏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凝重:
“张侍郎,看来你我今日,还需再同行一程了。”
张文瑾回以一个勉强的苦笑,心中那不安的预感如藤蔓般滋长,但也只得拱手:“公爷请。”
于是,这支原本要南下曲阜的队伍,在出发的起点,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王命硬生生拽回了头。
车马调转,重新没入那深邃的永定门门洞,向着紫禁城森严的方向迤逦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