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空气凝滞,唯有孔承嗣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他死死盯着那截带着致命刃口的肋骨,仿佛一眼望穿了自己仕途与生命的尽头。
完了……全完了……
孔家造的孽,到头来,被推出去顶罪的却是他。
李书办说得对,衍圣公府树大根深,或许能安然度过此劫。
可他呢?
一个区区七品知县,在朝廷天威面前,与蝼蚁何异!
他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我…我认罪…是下官…下官监管不力,致使孟专员…遇害……”
此刻他只想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盼着“认罪态度良好”或能换来家人平安。
“你想一个人扛?”韩忠眯眼瞧着他,冷哼一声,“孔知县,你认什么罪?杀人的……是你吗?”
他心中雪亮,王爷要的岂是这条小鱼小虾的命?
分明是要借机扳倒孔府那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韩忠阴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继续盯视孔承嗣,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愚蠢!你的罪,顶多是失察。真正的元凶巨恶,还在孔府里高卧呢”
孔承嗣猛地抬头,眼中尽是茫然与恐惧。
一旁的赵佑明心中却是一紧。
孔承嗣分明都要认罪,韩指挥使又是何意?
难道真要放过这助纣为虐的帮凶?
孟兄死得何其冤枉,不将曲阜上下涉案之人连根拔起,如何告慰他在天之灵!
他紧握拳头,强忍着质问的冲动,他知道韩忠的手段,此刻只能配合。
韩忠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如同毒蛇吐信:“孟专员,是被谁打死的?是那个叫孔弘亮的家奴头子,对吧?他可是你们孔氏族人,算起来,还是你的子侄辈。”
李书办一听,立刻心领神会。
韩大人这是在为孔知县指明生路,出路不在认罪,而在戴罪立功!
他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对孔承嗣说:“县尊明鉴啊!那孔弘亮平日里就仗着是衍圣公的亲信,在曲阜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没少干!这次打死孟专员,也是他下的狠手!您何必为他,为这样的人,担这杀头的罪过?”
李书办的话,半是提醒,半是为自己考虑。
他太想摆脱这曲阜吏员的身份了,只要在此事上立上一功。
那梦寐以求的吏转官,便不再是空中楼阁!
韩忠赞许地瞥了李书办一眼,接着对孔承嗣进行攻心:
“孔知县,你在曲阜这些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孔弘绪可曾真把你当伯父尊敬?不过是呼来喝去的奴仆罢了。如今出了这天大的事,他想的可不是保你,而是如何把你推出去,平息朝廷之怒。你,甘心吗?”
甘心?
他如何能甘心!
年少时也曾苦读诗书,也曾胸怀大志。
只因这该死的嫡庶之别,便永无出头之日,在这知县任上受尽窝囊气!
那孔弘绪,一个黄口小儿,何德何能高居衍圣公之位!
一股积压多年的怨气,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在他心中猛烈燃烧起来。
韩忠捕捉到他眼神的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声音放得更低,却更具诱惑力:
“王爷要的,是大明律法的公正!只要你肯站出来,指证真凶,并提供……一些孔弘绪不法情事的证据。”
他顿了顿,给出承诺,“本官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向你保证,必在王爷面前为你陈情。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届时,将你调离曲阜这是非之地,换个地方任职,绝非难事。”
李书办闻言,赶忙向韩忠表忠心:“指挥使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还知道些孔府强占民田、包揽词讼的勾当,愿一并禀明!”
他眼巴巴地看着韩忠,希望自己的价值能被认可。
韩忠满意地点点头:“嗯,你很好。放心,你引荐孔知县有功,又肯出面作证,吏转官的事,包在本官身上。王爷最重实干之人,绝不会亏待了你。”
成了!真的成了!
李书办心头狂跳,几乎要喜极而泣。
苍天有眼,我李某人蹉跎半生,终于等到出头之日!
他激动得几乎要跪下磕头,连声道:“谢大人,谢大人。小的定为大人,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听着韩忠对李书办的明确许诺,再想到自己多年在孔家所受的屈辱。
孔承嗣心头那团压抑已久的火,猛地烧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仍有些发颤,却带着一丝决绝:“韩指挥使,王爷,王爷准备对衍圣……对孔弘绪……做到何种地步?”
韩忠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他站起身,语气森然,却又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王爷有言:德行有亏者,不配为天下师表,更不配居衍圣公之位!”
他话音一顿,目光如钩,直直探入孔承嗣眼底:“况且,据本官所知,孔弘绪至今尚无子嗣。他父亲那一支,除了他,似乎……也没有给他留下其他兄弟了吧?”
正是此意!
孔弘绪并无子,亦无嫡亲兄弟!
若是孔弘绪被废,那按照宗法,衍圣公之位……岂不是要由长支继承?
那便是他孔承嗣!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让他浑身都战栗起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兴奋和渴望。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之前的惶恐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
“韩指挥使!孔家内部阴私重重,下官……下官愿即返孔府!有些关键账册、密信,藏于暗室,唯下官知其所在。愿尽数取出,献于王爷驾前!”
韩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满意笑容:
“好!孔知县深明大义。本官亲自陪你走一趟,带上几个得力手下,扮作你的随从。倒要看看,这千年孔府,里面还藏着多少龌龊。”
随即,他转向赵佑明:“你且先将孟专员遗骨送回故里,对外作个了结的姿态。”
赵佑明郑重拱手:“韩指挥使,孟兄的清白与公道……全仗您了。”
一场针对衍圣公府的致命风暴,随着孔承嗣的倒戈,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韩忠亲自走这一趟,要的,可不止是几桩欺男霸女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