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知县,这……这是什么情况!”
匆忙赶来的赵佑明,看着眼前的一个木盒,心中震惊不已。
那木盒做工颇为精致,长约六尺,宽、高各二尺余。
木盒已经打开,底下垫了锦缎,上面静静躺着的,竟是一具森然白骨。
曲阜知县孔承嗣拱了拱手,面带愧色道:“孟专员不幸坠马身亡,下官亦深感痛心。然如今天气炎热,尸身难以久存,为防瘟疫蔓延,只得……先行火化。此乃孟专员遗骨,望能转交其家人,略慰哀思。”
赵佑明难以置信,厉声喝道:“这才几日,这就等不得了?孔知县,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身为圣人苗裔,如此行事,良心何安!”
孔承嗣闻言,面露窘迫。
他何尝愿意如此,实在是孟瑞尸身上的创伤太过明显。
若不付之一炬,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坠马身亡”的说法,根本无从遮掩。
看着昔日一同离京的同僚,此刻竟只剩下一具白骨,赵佑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的很,今日我算是见识了。”赵佑明脸色狰狞,指着孔承嗣怒道:
“这便是圣人后裔的手段,孔承嗣,你最好将首尾处理得干干净净,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孔承嗣也只低头赔笑。
“搬运时,还请小心些。”他低声嘱咐,“孟专员遗骨经火焚后,颇为脆弱,稍有不慎便会碎裂。”
此前收敛骨骸时,便已不慎弄坏好些。
将人打杀已是大错,继而焚毁尸身,更弄得遗骨不全,这让他内心备受煎熬,愧疚难当。
他到底良心未泯,行此等事,实非本愿。
奈何孔弘绪催逼甚急,他也是无可奈何。
孔承嗣本是上一代衍圣公的庶长子。
年少时,他也被当作未来衍圣公人选精心培养,诗书礼乐,政务人情,无一不学。
谁曾想,他那位年富力强的父亲老当益壮,后来竟又得了一位嫡子,便是孔弘绪的父亲。
终究是孔府门庭,嫡庶之防较之别处更为森严。
自那以后,他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从云端坠入泥潭。
最终,家族耗费了些力气,为他运作到这曲阜知县的职位。
看似是一县父母,实则不过是孔府放在明面上的一个高级奴仆。
在这曲阜,孔家才是天,他这知县,对上要唯衍圣公府之命是从,对下要打理孔家不愿沾染的俗务。
何曾有过一丝真正的自主之权?
尤其是孔弘绪这个子侄辈,明面上见面还客气地称一声“伯父”。
私底下吩咐事情,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言语间更是毫无敬意,每每让他暗恨不已。
他原以为此事已大致平息。
昨日孔弘绪还传来消息,称已联系上即将前来曲阜调查的三法司官员。
准备以重金收买,坐实孟瑞“坠马而亡”的结论。
谁知,次日县衙的户房书办却是找上了他。
“县尊老爷,孟瑞这事,您又何苦一味隐瞒呢?”
“你懂什么,这事不是你能掺合的。”孔承嗣没好气的回应一句。
此书办姓李,是外地来的。
他不是孔姓人,在这孔家一手遮天的曲阜,原本是永无出头之日的,能混个书办已是极限。
朝廷近来推行吏员转官,可这跟他没啥关系。
因为是在曲阜,他早已被内定裁退。
“县尊大人,小的斗胆再说一句。这事本非您亲手所为,您又何苦替他们扛下这滔天的干系?不如……寻个机会,向朝廷据实陈情。衍圣公府有千年的圣人招牌护体,即便天塌下来,总有转圜的余地。”
李书办又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可您呢?您不过是这曲阜城里的七品知县。一旦朝廷震怒,追究下来,您拿什么去挡?怕是顷刻之间,便是粉身碎骨之祸啊!”
孔承嗣闻言,脸色霎时变幻不定,端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
李书办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如同坐在火山口,一边是绵延千年的孔氏家族,一边是法度森严的朝廷。
他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动辄得咎。
“你……你此言,究竟是何意?”孔承嗣声音干涩。
李书办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县尊,实不相瞒,朝廷……已经派人来查了,而且,已掌握了关键线索。”
“什么?!”孔承嗣霍然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绝无可能!衍圣公昨日才传讯于我,说京中三法司的钦差人选方才拟定,连京城都尚未离开!”
李书办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低声道:
“老爷,京师水深,波谲云诡。有些消息,未必能及时、真切地传到咱们这山东地界。您若心存疑虑,可否随小的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人想见您一面。”
孔承嗣心中警铃大作,意识到这李书办恐怕早已被人收买,成了引他入彀的诱饵!
但他此刻心乱如麻,既恐惧又有一丝摆脱控制的渴望。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挣扎之色几度变换,最终把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路!”
李书办领着孔承嗣避开人多的街道,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秘密宅院。
推开房门,便见到昨日离开的赵佑明,旁边是那雕花木盒。
房间中央还有一人,体格健硕,眼神阴鸷。
“孔知县,久违了。”那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官,锦衣卫指挥使,韩忠。”
居然是那臭名昭着的锦衣卫头子,孔承嗣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韩忠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朝廷派下的清丈专员,还焚尸灭迹!你以为一把火烧了,就能瞒天过海了吗?”
孔承嗣声音发颤:“下官……下官绝无谋害之心!孟专员确是坠马身亡,只因天气炎热,恐生瘟疫,才不得已将其火化……”
“哦,原来是为了防止瘟疫,这确是个好借口。”韩忠点点头,似是认可。
而后,却又摇头叹道:“可惜啊,孔知县,你读书做官尚可,做这等毁尸灭迹的勾当,到底是经验不足,手脚不够干净。”
他一步步来到孔承嗣面前,一双鹰眼直愣愣的盯着他:“本官教你个乖。记好,下次要毁尸灭迹的话,烧过之后,把骨头捡出来,然后细细的碾作粉末。”
话音刚落,一旁的赵佑明已默默将木盒完全打开。
韩忠慢慢从中取出一块肋骨,指着上面的一处切口道:“你看这道口子,边缘齐整,切入骨中!你告诉我,这是坠马能摔出来的,这是马蹄能踏出来的?”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凭这道刃口,我就能断定,孟瑞必是死于利刃之下,乃他杀,绝非坠马!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孔承嗣,你还有何话说?”
看着那骨头上清晰的致命伤痕,听着韩忠斩钉截铁的断言,孔承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