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弘绪犯事的次日,便接连有数人来到王府门外求见。
至于呈递的奏章与辩疏,更是多不胜数。
他们的论调出奇的一致。
无非是“区区一介商贾,殴之何妨?”
或是“衍圣公年轻气盛,小惩大诫即可”。
也有人主张,让衍圣公赔点银子便算了事。
他们能如此理所当然,也是旧习使然。
毕竟“士农工商”的排序深入人心,最高等的“士”打了最末流的“商”,又能算得了什么大事?
在他们看来,肯让衍圣公赔钱,已是天大的让步了。
那王文来王府之时,言辞最为激烈。
“王爷,衍圣公为人,向来谨守礼节,此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那韩忠做局。什么海商争风,分明就是栽赃诬陷。”
他越说越是愤懑:“王爷,下官恳请彻查韩忠!此人平日便飞扬跋扈,今日竟敢玷污圣人门庭的清白,简直是与天下士林为敌!”
朱祁钰当即厉声喝止:“王文!你是大学士,非御史言官,没有风闻奏事之权!”
“孔弘绪之事,听雪楼多少双眼睛亲眼所见,岂是栽赃二字可以抹杀?”
王文仍不死心:“可为什么衍圣公刚动手,那韩忠就能带人进场,这恰恰说明他早就在旁埋伏,只等事情发生!”
朱祁钰冷冷道:“你既知是孔弘绪动手打人,还将对方殴至重伤,依律就该受查办惩处。难道他这圣人苗裔,便能超脱于《大明律》之上不成?”
王文一时语塞,只得悻悻退下。
自犯事之后,孔弘绪便将自已关在京师的宅邸之中,不愿再去翰林院主持什么句读。
然而外间的流言蜚语,在韩忠的暗中推波助澜下,迅速发酵、变形,已变得比听雪楼中真实发生的一切更加香艳、骇人。
有人说,那海商陈德富,早已在柳如烟的闺阁之内,与佳人鼓掌欢好。
孔弘绪是妒火中烧,这才闯入门去捉奸,将陈德富暴打至昏迷。
更有甚者,说孔弘绪不仅行凶,还当众扬言:“莫说打你一个商贾,便是让你全家死绝,在这京师之地,也不过是本公一句话的事!”
至于衍圣公平日里如何“狎昵娈童”、“纵情声色”、“德行有亏”的细节。
更是被描绘得有鼻子有眼,在茶楼酒肆间飞速传播。
管家将市井流言一一禀报时,孔弘绪端着茶碗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并不十分惧怕朝廷法度,但这泼天的污水泥浆泼向千年圣裔的金字招牌,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已不是简单的官司,而是旨在摧毁孔家道德根基的诛心之战。
这时,太师胡濙前来探望。
自从挂帅清丈之后,他的身子骨反倒硬朗了些。
屏退左右,胡濙在书房内对孔弘绪坦诚直言:“衍圣公,你打个商人,本不算什么。但如今这风声,王爷的态度再明白不过。说到底,还是为了清丈一事。”
“王爷此前接风宴上已有承诺,只要孔家带头支持清丈,他保你孔府安然无恙,既往不咎。眼下,这就是个台阶,衍圣公何不顺势而下?硬顶下去,于家族千秋声誉不利啊。”
孔弘绪也不是傻子,这两日,外面的情形也有人告知。
他当然知道,这就是摄政王故意安排的,为的就是让他低头。
然而,他身为千年世家苗裔,岂能轻易向那得势不过百年的凤阳暴发户折腰?
这口气,他实在难以下咽。
但流言可畏,若真毁了清名……就在他犹豫之际,书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心腹老仆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满头大汗,也顾不得礼节了。
孔弘绪正自心烦,见状怒斥:“混账东西!我圣人家族,何等礼数!没见本公正与太师议事吗?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话未说完,却见那老仆“噗通”跪倒,告罪的音抖得不成样子。
目光死死钉在他脚下,又不时惶恐地瞟向一旁的胡濙。
胡濙是官场老手,立刻知趣地起身,拱手道:“看来衍圣公有家事要处理,本官先行告退。方才所言,还望衍圣公三思。”
书房门刚一关上,老仆便带着哭腔急道:“公爷,出大的事了!曲阜来信,孟瑞,死……死在曲阜了!”
“孟瑞?”孔弘绪满脸疑问,“孟瑞是何人?”
“就是朝廷派到兖州府的清丈副专员,一个新科举人!他原本还算识相,没敢动咱家的地,只去清丈曲阜那点零星的官田。”
“可曲阜上下的官吏,哪个不看咱家脸色?根本没人配合他。那孟瑞也是个愣头青,竟自己带着几个手下,跑去城东小清河那边要亲自丈量……”
孔弘绪听到老仆说起“小清河”三字,心里猛地一沉:“是那片靠着咱家祭田的官田?”
“正是啊公爷!那片地,名义上是官田,可几年前就归咱们府上管着了。那儿的管事是府上老人的儿子,一向跋扈惯了。”
“孟瑞还以为是官田,准备过来丈量。两边就起了冲突,推搡之间,不知谁动了重手,那孟瑞……竟当场就没了气儿!”
孔弘绪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中的茶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京师的事还没平息,曲阜竟又闹出人命,打死的还是朝廷委派的清丈专员!
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哑:“消息……消息封锁得住吗?”
老仆连连磕头:“难!难啊公爷!孟瑞不是一个人,他带去的随从见出了人命,早作鸟兽散了!这会儿,怕是消息已经传开了!”
孔弘绪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无言。
他脑中飞速旋转,京师是韩忠的罗网,曲阜又成了火药桶。
片刻,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快!你立刻安排最得力的人,骑最快的马,昼夜兼程赶回曲阜!”
他盯着老仆,一字一顿:“告诉孔承嗣(孔弘绪大伯),让他这个曲阜知县立刻出面,统一口径,就咬死了那孟瑞是骑马不慎摔死的。总之,绝不能是被我孔家殴打致死。”
安排完毕,孔弘绪颓然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胸中堵得发慌,深悔不该来这京师。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孔弘绪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屈辱与不甘,“我堂堂曲阜孔氏,千年圣裔,今日竟被逼到要向侥幸得势的暴发户低头求饶……”
他已经明白,太师的劝告,已成他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