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那几位喋喋不休、仅为句读中一个虚词便能争得面红耳赤的翰林。
孔弘绪重重地关上书房门,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群腐儒,聒噪!”他低声骂了一句,抬手揉着发胀的眉心。
这些经文深意,他自幼听着长大,真到自己要辨析决断时,才发现如此艰涩耗神。
偏偏他还不能露怯,只能端着架子,含糊其辞,这比真刀真枪辩论一场还要累人。
这时,书房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一个身着素绸长衫、眉眼清秀的少年端着一盏参茶走了进来。
他步履轻缓,来到孔弘绪身后,将茶盏轻轻放下。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孔弘绪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公爷何必跟那些老学究置气,仔细伤了神。”少年的声音温软,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孔弘绪的耳畔。
他指尖微凉,动作却十分熟稔,显然平日没少做这等事。
“哎,你不懂。”孔弘绪叹了口气,抓过少年的手揉捏几下。
那少年顺势道:“公爷,何不放下这些烦心事情,出去松散松散,好好快活快活。”
孔弘绪仍是摇头:“算了,算了,实在没有心情。”
少年眼波微转,又道:“公爷,听说那听雪楼今日来了位新的清倌人,名唤柳如烟,说是从苏州来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难得的是身带一股江南水韵,今日正是她首次见客。”
孔弘绪眼睛一亮。此番来京,家中那些娇妻美妾不便携带,正觉无趣得紧。
听闻此讯,一股猎艳的兴致油然而生,他确实需要些风雅之事,来涤荡这一身的学究酸气。
“备轿,更衣。”
听雪楼内,早已人头攒动。
柳如烟抱着琵琶,于珠帘后略露半面,便引得满堂喝彩。
一番丝竹挑拨之后,便是竞价环节。
为能拔得头筹,博得佳人青睐,场面一开始便异常激烈。
出价最高的,是一位操着闽南口音的海商陈德富。
他近日刚跑了一趟南洋,赚得盆满钵满,志在必得,声音也格外响亮。
“一千两!”陈德富喊价,得意地环视四周。
目光扫过刚出价八百两的孔弘绪时,也并无多少敬意。
京师遍地是官,一个年轻文人,还不值得他太过在意。
孔弘绪眉头大皱。
他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像商人那般喧哗竞价,只是对身边少年使了个眼色。
少年会意,高声道:“我家公子出一千二百两。”
“一千五百两!”陈德富毫不犹豫地跟进。
几轮下来,价格已被抬至两千两。
孔弘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并非出不起更高的价。
而是觉得与一介商贾当众争抢,实在有失身份,更何况这商贾竟如此不识抬举。
也就这里不是曲阜,否则,孔弘绪保证这陈什么富,必将能使庄稼长得更旺盛。
那少年再次开口,语气已带威胁:“这位朋友,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如此执着?”
陈德富在海上见过风浪,也是个倔脾气,加之多喝了几杯,闻言嗤笑一声:
“怎的?这听雪楼是价高者得之地,还是比谁爹娘官大之地?若是比官大,老陈我扭头就走。若是竞价,我出两千五百两!”
这话夹枪带棒,引得周围一阵低笑。
孔弘绪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尤其对方挑衅的,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身份与尊严。
他“霍”地站起身,指着陈德富,气得手指发颤:“你……你这粗鄙贱商,安敢在此饶舌!”
陈德富酒劲冲头,非但不惧,反更放肆,咧嘴笑道:
“这位小少爷,瞧你年纪不大,毛长齐了没有?若让你家长辈晓得你跑来这种地方,怕不是要抓回去打烂屁股!”
说罢,他仰头哈哈大笑。
此言一出,周围看客再也憋不住,哄笑声四起。
方才还紧张的气氛,霎时变得轻佻而“欢快”,只余孔弘绪一人面红耳赤,僵立当场。
他身旁那少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慌忙扯住孔弘绪的衣袖,眼中已噙满泪花,声音发颤:“公爷,他们、他们怎敢……”
“啪!”
一声脆响!
孔弘绪竟抄起邻桌的一个瓷酒壶,狠狠砸在陈德富头上!
酒液混着鲜血,立时从他额角汩汩淌下。
陈德富一声惨叫,当场瘫软下去,意识昏沉。
孔弘绪却犹不解恨,连日来的憋屈与此刻的羞愤尽数爆发。
一边骂着“我让你骂!”,一边抬脚对着倒地不起的陈德富连踹数下。
“打死你这目无尊卑的狗东西!”
楼内顿时大乱,女子惊叫,宾客哗然。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文雅的年轻公子,动起手来竟如此狠毒。
正当楼内乱作一团,掌柜手足无措之际。
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鱼贯而入,瞬间控住全场。
为首一人,面色冷峻,眼神阴鸷,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忠。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还在喘着粗气、衣冠不整的孔弘绪身上。
韩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先是蹲下探了探陈德富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
然后才缓缓起身,对着孔弘绪拱了拱手,语气森寒:
“衍圣公,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孔弘绪此刻才如冷水浇头,猛地清醒过来。
他看着满地狼藉,环视周围惊惶的人群,最后对上韩忠那双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韩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堂:“衍圣公,您身份尊贵,末将不敢不敬。但众目睽睽之下,您殴伤良民,证据确凿。按《大明律》,伤人者需受笞刑,致人重伤者,罪加一等。更何况……”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弧度:“更何况,您乃圣人苗裔,天下道德楷模。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士林会如何看待?陛下和摄政王,又会如何看待?”
孔弘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明白了,这不是巧合。
从他踏入这听雪楼开始,他就已经一步步走进了别人精心布置的罗网之中。
而他现在,已是网中之鱼。
韩忠一摆手,下令道:“将伤者速送医馆救治。一应相关人等,全部带回北镇抚司,录供!”
随即,他转向孔弘绪,语气依旧持礼:“衍圣公,也请您移步,配合调查。毕竟,锦衣卫办案,向来最重公道二字。”
孔弘绪心中已乱,却不肯就此服软,胸中一股郁气顶了上来,喝道:“尔等鹰犬之辈,有何资格审我!”
言罢,他转身欲走,对堵在门口的锦衣卫厉声道:“本公要回府,尔等还不让开?”
门口侍卫得了韩忠眼色示意,默然让开通道。
孔弘绪拂袖大步而出。
那少年连滚爬起,哭喊着追上去:“公爷!您等等小人啊!”
孔弘绪正满腔邪火无处发泄,见他追来,回身便是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切齿骂道:“没用的东西,等回了曲阜,就拿你去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