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衍圣公孔弘绪的车驾抵达京师。
车队从通州码头一路行来,旌旗招展,儒生夹道。
甚至有山东、北直隶的学子闻讯赶来,跪伏于道旁,口称“拜见圣人公”。
那场面,比亲王就藩、钦差出巡还要煊赫。
王文都放下手中公务,亲至朝阳门外相迎。
他身为东阁大学士,竟在车驾前执弟子礼,拱手长揖,口中道:“衍圣公远来辛苦,京师文脉皆仰公之风采。”
车中之人并未下车,只微微掀帘,露出一张年轻而淡泊的面容,颔首道:“有劳王阁老相迎,愧不敢当。”
这位衍圣公孔弘绪,乃第五十九代衍圣公孔彦缙之孙,因其父早逝,故年幼便承袭爵位,执掌孔府。
(注:历史上他此时年纪尚轻,此处作改编处理,适当增龄。)
次日,宫中设私宴,为衍圣公接风洗尘。
宴设西苑水榭,景致清幽,仅有朱祁钰、朱见深、孔弘绪与几位朝中重臣作陪。
席间丝竹清越,珍馐罗列。
初时,徐有贞、陈循等人尚借祝酒之机,与他切磋学问。
话题自《春秋》微言大义延至《礼经》深奥仪轨。
但只几个回合下来,便是连朱祁钰都看出来了。
这衍圣公孔弘绪的学问,实在稀松平常。
面对徐有贞的引经据典、陈循的旁征博引。
他往往只能以“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之类的大道理泛泛应对。
一旦深入细节,便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朱祁钰心下恍然,原来这千年世家的当家人,腹中经纶竟也不过如此,全仗着祖宗余荫罢了。
好在陈循、徐有贞这些人精,对“衍圣公”这个名号足够尊重。
见他面露窘色,回答不上,便立刻哈哈一笑,主动递上台阶,将话题引开,保全他的颜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在众人刻意维持下,倒也显得热闹融洽。
朱祁钰见时机已到,放下银箸,笑容温和地开口:“衍圣公此番入京,主持经义局,实乃天下士林之幸。”
孔弘绪闻摄政王此言,拱手相应。
脸上泛着被酒意和恭维熏染出的红光,语气不无自得地说道:
“王爷过誉。然句读之事,关乎圣贤微言大义,正本清源,何其重要!弘绪不才,蒙先祖至圣先师余泽,自幼沐浴经典,于此道亦有些许心得。此等关乎文脉传承之盛事,交由我孔家主持,正是名正言顺,恰如其分。”
他这番话一出,席间顿时陷入一片微妙的安静。
坐在下首的徐有贞正举着酒杯,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内心已是翻江倒海。
呸!
就凭你刚才那几句都接不上来的浅薄见识,也敢大言不惭‘正本清源’?
你主持的句读,只怕是越辩越浑。
王爷终究是错看了这草包……若将这扬名立万、执掌文柄的良机交于我徐某人。
何愁不能将此事办得既合上意,又顺人心?
他心中妒火与不屑交织,面上却还得维持着僵硬的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还是一旁的朱见深打破了平静:“衍圣公所言甚是,此番文坛盛事,由圣人苗裔主持,正合其分。”
得皇帝亲口夸赞,孔弘绪愈发受用,含笑颔首,拱手致意。
朱祁钰顺势接过话头,目光诚恳地看向孔弘绪:“经义辨明,是为知而行之。故而本王常思,圣贤之道,不仅在于典籍文章,更在于经世济民。”
他稍稍停顿,见孔弘绪出于礼貌只能点头称是,便终于切入正题:
“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百业待兴,尤其这清丈田亩一事,关乎国本,亦关乎民生。公乃天下文人楷模,若能在此时登高一呼,以示支持,则天下观望者必景从,清丈之事,事半功倍矣。”
王文闻言皱眉,插言道:“王爷,孔府田产,多是历代钦赐祭田,朝廷再行清丈,恐怕……于礼不合吧?”
朱祁钰笑容不变,语气却意味深长:“若衍圣公能助朝廷稳住大局,朝廷自然……便能省却许多繁琐。”
这话已经说得明白,只要衍圣公当众表个态,他家的地,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孔弘绪缓缓放下酒杯,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淡然微笑:
“王爷厚爱,弘绪心领。然我孔家田地,皆是历代先皇恩赏,尤其是太祖高皇帝亲赐祭田两千顷,账目清晰,载于皇册,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他抬眼迎向朱祁钰的目光,反将一军:“朝廷既已有账,又何须再劳师动众,重复清丈?莫非王爷是信不过我孔府家规,疑心我孔家会行那隐匿田亩、逃避税赋之事?”
“哎呀,衍圣公言重了!”江渊赶忙打圆场,举杯笑道,“今日乃是为公接风,不谈政事,不谈政事,饮酒,饮酒!”
王文也附和道:“正是,王爷,衍圣公一路劳顿,还是先让公歇息几日,经义局之事,徐徐图之便可。”
陈循抚须点头,开口帮腔:“孔家乃圣人之家,诗礼传家,道德典范,千年来何时有过逾矩之行?堪称天下士人楷模。若朝廷执意要清丈孔府田产,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于大局……恐怕得不偿失啊。”
孔弘绪顺势轻轻一叹,姿态做得十足:
“朝廷坐拥九州万方,又何必独独盯着我曲阜这区区几亩薄田呢?弘绪此来,是为辨析经义,明圣人之道。若因此事而使朝廷与士林心生芥蒂,非我所愿也。”
“你……”朱见深终究年少,见他如此推脱,甚至隐隐有拿天下士人压朝廷之意,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忍不住就要拍案而起。
“深哥儿!”朱祁钰手疾眼快,在桌下轻轻按住他的手腕。
他面上笑容不变,举杯道:“衍圣公说得是,是本王唐突了。今日只论风雅,不谈国事。”
宴席终了,众人散去。
朱见深再也按捺不住,愤愤道:“王叔!他未免太过嚣张,竟敢如此搪塞!”
朱祁钰立于水榭边,望着众人离去的身影,语气平静:
“嚣张?他自然有嚣张的资本。千年的世家,士人之楷模,道统的化身。与他硬碰,得不偿失。”
他转身,拍了拍朱见深的肩膀,声音放轻:“此人的品行不堪,我已安排韩忠,前去伺候他了。过不了多久,他的把柄自会送到我们面前。”
历史上,孔弘绪品行的确不堪。
他正是明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因杀人、奸淫等重罪而被革去衍圣公爵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