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云中府知府李秉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府衙。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乃是定国公府的徐明山。
李秉早已得知彭时等人抵达,一回衙便引徐明山与三人相见。
徐明山虽出身勋贵,态度却颇为谦和,他对着彭时三人拱手道:
“三位专员,在下徐明山,奉家祖定国公之命,在云中府经营商屯。家祖有严令,定国公府上下,务必全力配合朝廷清丈大业。”
“我府在云中府的所有田亩、商屯账册皆已准备齐全,专员随时可以前往查验,定国公府愿为云中官民之先导。”
彭时、顾逸尘和冯叔贤闻言,心中俱是一喜,脸上不禁露出振奋之色。
顾逸尘低声道:“有定国公府率先垂范,这商屯清丈一事,便成功了一半!”
冯叔贤也捻须点头:“是啊,最难啃的骨头自己送到了嘴边,其余商贾、勋贵若再想推诿阻挠,可得掂量掂量了。”
彭时向徐明山郑重回礼:“徐公子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下官佩服!有定国公府鼎力支持,我等必当尽心竭力,尽快完成云中府的清丈事宜。”
一番吹捧寒暄之后,李秉携顾冯二人亲自去送徐明山,留下王越,彭时商议下一步。
彭时道:“王同知,商屯之事既有定国公府表态,想必推行起来阻力大减。眼下唯一的难点,便是如何厘清丰州人的牧场与人口,并设法让他们更进一步融入大明体系了。”
王越点头称是:“彭专员所言极是。此举若成,王爷‘化夷为夏’之谋划,便算迈出关键一步。”
“纸上得来终觉浅。”彭时沉吟片刻,决然道:“不如你我亲往丰州察看实情,总强过困坐府衙、空对卷宗。”
王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正合我意!那就请彭专员稍作准备,我们明日便出发。”
次日清晨,一行人马出了云中府城。
除了王越和彭时,刘百户也带着三十几名兵士随行护卫。
这些兵个个神情剽悍,身着厚实绵甲,腰间挎着雁翎腰刀,背后负着硬弓,马鞍旁还挂着箭囊和必要的干粮清水。
可谓全副武装,戒备森严。
王越见彭时打量着这支精干的小队,便策马靠近他,向他解释:
“如今的云中府,府城附近固然秩序井然。但这旷野之外,时有逃匿马匪乃至未服管束的小部落出没,不可不防。”
彭时面色凝重地点头:“我江西山中亦有匪患,却多是活不下去的农人求条生路,不似这边疆之地凶险。”
王越笑道:“彭专员初至边地,或有惊奇。想我初来时,也常以中原情状比附,险些酿出祸事。”
队伍一路北行,沿途可见新垦农田与零星村落,愈往北走,人烟愈稀,景致亦渐苍凉。
行至一日午后,众人正穿过一片丘陵地带,忽闻前方传来阵阵呼喝与兵刃撞击之声。
王越立刻举手示意队伍停下,带人爬上一处小丘,凝神向前看去。
只见两拨蒙古装扮的人马正厮杀在一处,刀光闪烁,呼喝不断。
战斗显然已进入白热化,不少人战马已失,正下马步战相搏,招招狠厉,俨然是不死不休的场面。
“刘百户!”王越低喝一声。
刘百户会意,一夹马腹,带着几名亲兵冲上前去。
在距离混战人群三十步外勒住战马,声如洪钟地喝道:
“我乃大明云中战兵营刘百户!尔等何人,敢在此械斗?!”
那正处于下风的一方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奋力格开对手劈砍,急忙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高喊:
“我是丰州头人那日松!我认识云中府的王越王大人,他们是草原上不肯归顺的鞑子,抢掠我们的牛羊,求大人相助!”
王越本欲亲自冲阵,瞥见身旁的彭时,转而向刘百户令道:“速去助那日松退敌!”
“得令!”刘百户大吼一声,“弟兄们,随我上!护我丰州子民!”
他拔出腰刀,一马当先冲入战团。
三十余名明军如奔涌而去,顿时将战局搅动。
王越趁此时机,向彭时解释道:“那日松是孛罗部头人,最为心向大明,还将儿子送来云中读书。”
彭时诧异地睁大双眼:“读书?你是说……他让儿子读我汉家经典?”
“正是。”王越语气平静如常,“我们在丰州也设了县学、派了学政,那日松却觉得云中府学的先生学问更扎实,特意托关系将儿子送进了府学。”
“这…这…”彭时嘴角微微抽动,脸上难掩排斥之色,“若他儿子真学有所成,难道他还要参加科举不成?”
“哈哈哈,说得没错。”
王越朗声大笑,马鞭轻扬,指向远处纷乱战局,“去年府衙特为这些向学的丰州子弟办过一场县试……”
彭时闻言,脸色更显急迫,连忙追问:“可有人考中?”
“那怎么可能,”王越失笑摇头,“他们开蒙才多久?连字都认不全,如何过得县试这一关?”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期许道:“不过其中确有几个好苗子。若能潜心苦读三五年,说不定真能出一两个秀才。”
这番话,非但没能让彭时释然,反而让他眉头紧锁,心中愈发纠结起来。
他之所以拼命想要立功,除了报效朝廷、践行理想。
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看不惯徐有贞对科举制度的干涉与败坏。
一心想要扳倒此类奸佞,恢复科举取士的神圣与公正。
在他,以及绝大多数读书人心中。
科举乃是华夏衣冠、圣贤道统的象征,是区分“我辈”与“夷狄”的一道坚固壁垒。
如今,听闻这些不久前还被视为“鞑子”的丰州人,竟然也能诵读诗书,甚至被允许参与科考。
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传统士大夫的优越感与文化洁癖,被狠狠触动了。
将这广袤土地和人口纳入大明版图是一回事,可要让他们的子弟也登堂入室,甚至与自己同列朝班……
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王越何等敏锐,见彭时面色变幻,沉默不语,便知他心结所在。
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彭兄,我知你心中所想。你视科举为士人净土,不容玷污,此心可敬。”
“然而,你可曾想过。王爷所谓归夷入夏之策,便是要将他们彻底变作明人。可若做不到同享晋升之道,如何能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大明一员?”
“这……”彭时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时没了言语。
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地道:“王同知……所言,确有道理。是彭某狭隘了。”
他依然觉得让“夷狄”参与科考有些难以接受。
但却不得不承认,摄政王的谋划,着眼的是百年根基,是真正的“大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