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时王越交谈之际,那边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
刘百户带着几名士兵正在清扫战场,清点伤亡和俘虏。
那日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袍子,快步走到王越和彭时面前,右手抚胸,深深一躬:
“多谢王大人,多谢大明官兵,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这点人马今天怕是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汉语说得别扭,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但总算能让人听懂。
王越翻身下马,伸手扶起他:“那日松头人不必多礼。你既是我大明子民,护卫百姓本是分内之事。”
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扫过战场,“伤亡如何?”
“折了三个族人,伤了五六个,”那日松脸上掠过一丝悲戚,随即又振作精神,
“不过鞑子也没讨到好,被刘百户他们砍翻了七八个,还抓了几个活的。”
王越话锋一转,问道:“我也有段日子没来丰州了,你那种的庄稼长得如何?”
提起这个,那日松脸上顿时绽出笑容:“托大人的福,今年麦子苗情好得很!眼看着就是一场丰收。这种地,果然比放牧收成稳当多了。”
王越闻言也露出笑意,叮嘱道:“那就好。收了麦子,地别闲着,抓紧时节再种一季糜子、萝卜。多存些粮草,冬天才好过。”
“记下了!到时候还得请大人派农官来,教教我手下那些牧民!”
“好说。”
正说话间,刘百户已审问完俘虏,快步走来禀报:“王同知,问清楚了。这股鞑子,是原来也先手下哈日查盖部的人。”
“嘿,果然又是他们。”那日松愤愤道:“也先战败后,他们不服伯颜,还企图争权,被打得七零八落逃来漠南。”
王越轻叹一声,对那日松正色道:“这哈日查盖部如今散成了好些股,聚散无常,大军难以清剿。你们平时要多加小心,尽量别远离城池和堡寨。若是必须外出,一定要多带些人手。”
一直旁听的彭时忍不住插话问道:“王同知,现在草原形势如何了。我只知去年河套大战,也先败退,他可真死了?”
“也先遭伯颜背叛,多半是真死了。现在草原势力分作两股,阿剌知院在瓦剌故地拥立阿噶巴尔济为汗,伯颜在漠北王庭,拥立……”
王越皱起眉头,看向北方,续道:“拥立那一位之子为汗,同时还兼任了北明皇帝。”
“就是巴特尔,我听说他还有个汉名,好像叫什么鸿。”那日松接话道: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在北面对峙,我们就能安全在这里种地了。”
王越对他笑了笑,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们能好生种地便好。”
彭时则来了兴致,追问道:“那‘他’的行踪呢,到底如何了?”
王越摇头:“不知。他的行踪我们一直在查,传言纷纭。如今仍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话音落下,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片刻后,彭时轻轻摇头,语带惋惜:“若非当年好大喜功,又何至于酿成那场倾天之祸?”
“更不至于落得……”话到此处,他自觉失言,便戛然而止。
王越却已领会其意,从容接道: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幸而如今幼主仁德初显,更得周公、伊尹这般贤臣辅佐。假以时日,必能开创三代盛世之象。”
听得此言,彭时也是连连点头:“依王同知所言,我大明的好日子,确实还在后头。”
他们这番交谈,那日松听得是云里雾里,完全不明所以。
他悄悄扯了扯刘百户的衣袖,低声问道:“两位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我怎的一句都听不明白?”
刘百户挠了挠头,也是一脸茫然:“头人,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些大人们商量国家大事,都是这个调调。俺是个粗人,听着就跟听天书似的!”
那日松望着二人,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口中喃喃道: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啊……连说话都这般深奥。也不知我家那小子在府学苦读,将来能不能学到这般本事……”
一行人汇合了那日松的队伍,继续向北,不久便抵达了丰州地界。
举目望去,但见丰州城外,竟也开垦出了大片大片的田亩。
已挂穗的麦子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与彭时想象中的鞑子聚居地大相径庭。
规制与云中府城相仿,望楼、瓮城一应俱全,看来今冬过后,前套便要修成两座城来。
这让彭时心中暗惊,若是日后孛罗部反叛,凭此城池,如何能下?
但一进入城中,差异便显现出来。
城内的建筑多以砖瓦房为主,街巷布局也仿照汉地城池。
但在几处显眼地段,仍散落着若干蒙古帐篷,与周遭建筑格格不入,显得分外突兀。
王越见状,便为彭时解释道:“彭兄你看,那些还守着帐篷不肯挪窝的,多半是孛罗部里的一些老牌贵族头人。”
一旁的那日松听了,忍不住插嘴,语气里带着些不以为然:
“要我说,这砖房冬暖夏凉,挡风遮雨,比帐篷不知好了多少去,真不知他们还在守着那帐篷图个啥?”
王越淡然一笑:“丰州人世代住惯了帐篷,已经形成了传统,总要给他们些时日适应。”
这话说得含蓄,彭时却已心领神会。
这些仍坚持住在帐篷里的人,恐怕并非不能适应新居。
而是内心深处,还舍不得旧日草原上的权力,不愿彻底融入这‘城池’所代表的大明秩序。
他看向那些帐篷的目光,少了几分好奇,多了几分凝重,深感将这丰州上下彻底纳入大明体系,绝非易事。
众人穿过城区,来到城中心一片特意留出的空地。
这里矗立着一顶极为宽大、装饰着传统纹样的白色毛毡帐篷,这便是孛罗的大帐。
孛罗得了通报,已亲自在帐外迎接。
他身材魁梧,面庞红黑,见到王越,便大笑着上前,用蒙语问候:“王大人,我的老朋友,欢迎来到丰州!”
这时便显出带刘百户同来的用处,他会蒙语,这时便能充当通事,可为二人传译。
孛罗用力拍了拍王越的手臂,大声道:“多谢你帮我们筑起这城池,教我们种下粮食!我孛罗部的牧民,都记着大明和王大人的恩情!”
说着,他便热情地引着众人进入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