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正说得口沫横飞,极力推销着他那“一条龙”服务,冷不丁后脑勺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他“哎哟”一声,捂着脑袋恼怒回头,刚要骂街。
可一看来人,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谄媚,腰也弯了下去。
“哎唷!王同知,刘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市井之地来了?”赵四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笑。
来人正是王越,他如今身兼云中府同知与山西兵备道佥事,既理民政,亦能过问军事,权责颇重。
王越还未开口,其身后一人答道:“王大人的行程,也你是该过问的?”
搭话的正是原孤山堡刘百户,一身干净的青色布面甲,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圆润了些,显见近来伙食不错。
他按着腰刀喝道:“赵四,你这张破嘴又在胡吣?是不是又看这几位先生面生,想坑蒙拐骗?我可警告你,如今云中府不比往日,有王大人在此,你若敢乱来,仔细你的皮!”
赵四连连作揖告饶:“不敢不敢!大人明鉴,小的就是给这几位初来宝地的先生介绍风土人情,绝无半句虚言,更不敢欺生!谁不知道在云中府,有王同知李知府法眼如炬,小的哪敢造次?”
说着,他忙不迭地对彭时三人道:
“几位,这位便是我们云中府的父母官,王越王同知!有王大人在,保准你们在云中府办事,顺顺当当!”
说完,像是生怕被王越再揪住,一溜烟地钻入人群不见了。
王越这才转向彭时三人,拱手道:“在下王越,忝为云中府同知。看几位气度不凡,不知是……”
彭时早已整理衣冠,带着顾、冯二人郑重还礼:
“下官清丈司专员彭时,奉太师与李侃大人之命,前来云中府办理清丈事宜。这两位是下官的同僚,顾逸尘,冯叔贤。”
王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道:
“原来是京里来的清丈专员,失敬失敬!府内早已接到行文,此地非谈话之所,不如移步府衙详谈?”
去府衙的路上,彭时问起方才赵四所说的流民与商屯之事。
王越点头确认:“赵四此人虽有些油滑,但所言大致不差。如今云中府的流民,多来自山西、陕西,甚至还有少量河南、山东的逃荒百姓。”
“朝廷在此设立府县,招募流民垦荒、兴修水利,已渐渐形成了数条固定的迁徙路线,由官府和民间牙行共同引导,以免流民盲目乱窜,滋生事端。”
冯叔贤闻言点头:“难怪这府城如此繁华热闹,怎么看都不像才设立一年的模样,原来是吸纳了数省流民之力。”
王越摇摇头:“若光是流民,可达不到这规模。”
顾逸尘接口道:“我看城中……鞑子不少,王同知的意思,是这些人加上汉民,才让云中府真正繁华起来?”
“诶,专员大人,可莫要再叫‘鞑子’了。”刘百户连忙在一旁纠正,“今年过年时,李知府特意出了政令,不许再这般称呼。”
彭时一愣:“为何?以往不都这般叫么?”
王越解释道:“以往确实如此。但我与李知府商议后,觉得这般称呼恐带鄙视之意,徒增隔阂。故而立下规矩,不让叫了。”
“那该如何称呼?”
“他们多居于丰州一带,故而一般称其为‘丰州人’;他们则唤我们作‘云中人’。”
顾逸尘若有所思,又问:“那关外那些不曾内附的,还能叫‘鞑子’么?”
刘百户哈哈一笑,爽快答道:“那是自然!他们既非大明子民,不叫他们鞑子叫什么?”
王越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云中府能有今日这般气象,确实少不了丰州人的一份力。不过追根溯源,最关键的还是王爷推行的盐引新政。”
“王爷赎买了所有恩赏盐引,如今商人若想获取盐引,只能严格依照开中法,在边地如我云中府,缴纳定额粮食方能换取。盐引之利何其巨大?引得四方商贾蜂拥而至,这‘商屯’之举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商人们或招募内地流民,或雇佣丰州人,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广种粮秣。若非如此,仅凭朝廷徒民实边,这云中府城莫说与内地大邑相比,恐怕连一个寻常的县城都及不上,何来今日这般车马骈阗、百业初兴的景象?”
彭时听罢,不由抚掌赞叹:“王爷此策实为善政!以盐引为引,借商贾之力,既将内地流民引至边塞妥善安置,又为边地带来了人口与粮秣,充实了府库,更解了内地流民积聚之患,当真是一举数得,深谋远虑!”
几人言谈之间,不觉已行至府衙门前。
顾逸尘望着府衙院墙,忽又想起方才所见那高大城墙,不禁问道:
“王同知,下官记得此地原本仅有一处小小边堡,这偌大的府城,究竟是如何在一年之内建成的?”
“边堡?”一旁的刘百户闻言笑了起来,“先生说的,莫不是末将先前驻守的孤山堡?那堡子早已废弃拆平,如今连块整砖都寻不见喽!”
王越含笑道:“能如此速成此城,全赖安固伯所献的‘铁土’之功。以此物混合砂石,加水搅拌后浇筑成型,不仅坚固异常,更能快速凝固。”
“日夜赶工,只数月时间,这城墙骨架便立了起来。若依古法烧砖砌城,没有三五年工夫,想都别想。”
彭时看着那灰扑扑的城墙,不免有些担忧:“王同知,这城墙建成如此之速,这防御之能……可还稳固?”
刘百户一拍胸脯,声若洪钟:“彭专员您放一百个心!待这城墙修好,除非鞑子也能弄来京营那般重炮,否则,就凭他们的弓箭马刀,想啃动这城墙?怕是崩碎了牙也难伤分毫!”
“原来竟有如此神效……”彭时闻言,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他忆起当初尚在吉安时,听闻王爷竟破格将一个工匠封为安固伯,心下还曾颇不以为然,觉得此举有违勋贵体统。
今日亲眼得见这凭借“铁土”速成的巍巍坚城,方才深感这伯爵封得恰如其分。
有此筑城神技,于国于边的功劳,比之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亦不遑多让。
一行人步入府衙,彭时收敛心神,对王越正色道:“王同知,还请引见李知府。下官需尽快与府衙接洽,商议云中府清丈事宜,尤其是关乎丰州人的章程。”
然而一经询问,方得知李秉早已出府办公去了。
王越似早有所料,笑道:“李知府想必是忙于筹划新设县城之事。诸位专员远来辛苦,不妨先安顿下来,歇息两日再从长计议。”
彭时却摆手道:“清丈事重,不敢耽搁。既然知府大人暂不在衙,可否烦请王同知将云中府之户籍、田亩、商屯及部落安置等卷宗资料,再调取一份予我等?”
“实地所见,远超预期,我等对云中府的了解,实在过于粗浅了,需得尽快补上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