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司衙署内,彭时找上了李侃。
“李大人,云中府地少人稀,清丈之事不难。下官愿请调往江南或中原,那些地方豪强盘踞、田亩隐没,才是真正需要攻坚之处。”
此前在太师府分配职司时,彭时被派往的正是新设不足一年的云中府。
那里建制初立,百姓稀少,更无盘根错节的乡绅势力。
土地权属清晰,实在没什么需要大力清丈之处。
唯一略为复杂的,便是那些为换取盐引而设立的商屯。
可即便加上这一项,与江南、中原等地历经百年、纠缠难分的土地旧账相比,难度仍是最低一等。
彭时舍弃翰林院清贵之位,来到这最易得罪人的清丈司。
为的便是尽快做出政绩,在官场中脱颖而出。
唯有爬得够高,他才有可能扳倒那个左右逢源的投机政客。
李侃放下手中茶盏:“你以为云中府是让你去捡功劳的?”
“摄政王此前特意与我交代,云中府此次清丈,并非只是量地划界。而是要借着这次机会,将孛罗部、翁里郭特部等去年归附的蒙古部落,尽可能纳入我大明体制之内。”
彭时瞳孔微缩,心头震动。
“李大人,这……如何做得到?孛罗部等虽名义上内附,可部落结构未散,首领威望犹在。若强行清丈划地、编户纳粮,只怕会激起大变!”
历代以来,蒙古部落内附者不在少数,可真正将其消化吸收,往往需数十年之功。
其间反复叛乱、离心离德者不知凡几。
如今云中府设立不过一年,竟要借清丈之名行“改土归流”之实?
李侃却淡然一笑:“王爷也未要求你一步到位,立即实现编户齐民。你也不必过于忧虑。他们内附虽只一年,但云中府已为他们修筑城池,教其耕种、读书。”
“部落中已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认同大明,只是碍于旧制,仍维持着原有部落而已。你此去,正是要逐步打破陈规,引导他们更进一步靠向大明。”
彭时沉默良久,胸中波澜起伏。
他原本只道清丈是向地主权贵开刀,却没想到,王爷居然还有这般考量。
若是此行能成,那这方法,就能在北疆推广,日后内附的蒙古部落,都能短时间将他们吸收进大明来。
甚至不止于此,还有西南那些土司,难道就不能依样画葫芦,将他们也给改土归流了么?
李侃将一份密函推到他面前:“这是王爷手谕,准你必要时调动云中府兵。”
“府兵?”彭时一怔,大明何时有了“府兵”之说?
李侃颔首解释道:“其正式名称为‘云中府战兵营’。云中府新设之时,王爷裁撤了临近的云川卫等卫所,从中招募精锐编练成营,受大同军镇节制。因在云中府为其分配田亩,也有人称其为‘府兵’。”
彭时接过密函,躬身一礼,声音坚定:“下官,定不负王爷与大人所托。”
接下重任后,彭时便开始打点行装,离京西行。
这漫长旅途,他拉上此番同赴云中府的两位专员。
将所能搜集到的关于河套、前元史料乃至零星军报,翻来覆去地研读讨论。
待到车马终于踏入云中府地界,也是到了五月中旬,众人心中已自诩对这片土地不算陌生。
然而,当那座在舆图上尚属新建的“云中府城”真正映入眼帘时,一行人勒马驻足,尽皆失语。
短暂的寂静后,队伍中那位最为年轻的专员,南直隶进士冯叔贤,率先喃喃出声:
“彭兄……今日方知何为‘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
他身旁,年过五旬的河南进士顾逸尘更是用力揉了揉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城是何时冒出来的?老夫年少时曾随家父游历至此,那时东胜卫尚在,也不过是个寻常边堡,怎地突然有一座城了?”
彭时没有立刻接话,他的震撼丝毫不比同伴少。
眼前的城池虽未成型,但规模却是不小,周遭已有半丈高的矮墙。
从朱永击溃也先,李秉、王越奉旨设府,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一年,这城是如何来的。
一行人按下满腹惊疑,牵马向城门行去。
越近城门,越觉此城气息与内地州府迥然不同。
通过城门兵丁查验,进入城中,喧嚣声混合着各种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幌子迎风招展,卖的不只是布匹粮米,更有大量的毛皮、奶酪、风干肉条,甚至还有专营马具、弓矢的铺子。
街上行人也是颇为奇特,虽有不少汉民,但更多的,是那些穿着混杂、头顶蒙古式发髻的蒙人。
他们或牵着驮满货物的马匹穿梭于市,或三五成群地站在街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与汉人商贩讨价还价。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俗在此地碰撞、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活力。
也让冯叔贤、顾逸尘这些初来者看得目不暇接,颇感不适。
正当三人牵马立于街口,茫然四顾时。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满面精明的汉子堆笑迎上,拱手道:
“几位先生面生得很,是头一回来咱们云中府吧?可是听了王爷的政令,过来探探路子,准备开办商屯的?”
在路上之时,三人已讨论过分工。
彭时主动把最难的任务给揽到身上,百姓土地,商屯土地的清丈,这俩相对简单的任务,就让顾逸尘和冯叔贤负责。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
顾逸尘上前一步,操着带有河南口音的官话,顺着对方的话茬应道:
“这位兄弟好眼力。我等确是初来宝地,听闻此地商屯之利,特来见识一番。只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正不知该从何入手。”
那汉子一听,笑容更盛,拍着胸脯道:
“嘿,您几位可算问对人了!小的赵四,在这云中府地头上混迹了大半年,不敢说手眼通天,但各处情形还算熟悉。您想知道哪片地肥、哪条水渠将将修通,还是何处有现成的流民可以招募,问我准没错!”
冯叔贤适时插话:“哦?流民好寻么?我们需要的可不是三五个,若是开垦大片荒地,人手可是大头。”
赵四左右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定国公府,你们都知道吧。他家商屯用的流民,多是我给牵线弄来的。”
“而且,”他略带得意道:“不仅是汉人,鞑子也能给你弄一些过来。”
顾逸尘奇道:“鞑子?这鞑子又不会种地,要他们作甚。”
赵四嘿嘿一笑:“先生这就不懂了。鞑子虽不善耕种,却极擅养马。这养马的利头,可不比开荒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