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朔日,又是大朝会的日子。
卯时正至,群臣跪拜,山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一套繁杂礼仪之后,吏部尚书王直出列奏道:
“经吏部与内阁多次商议,新官制已初具雏形,恳请昭示天下。”
此事昨日便已通过气,今日王直上奏,不过是走个过场。
朱祁钰应声道:“准。请王尚书向百官大致阐述一番。”
“臣遵命。”王直拱手领命,随即转身,面向百官讲解起新官制的内容。
这套从乡官起始,直至中央的官制变革,令许多人在心底暗暗咋舌。
变动之巨,远非增设官职那般简单。
无数人都在暗自思量,此举将对自己产生何等影响。
按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殿内众臣定然就此事会有诸多疑问与讨论。
然而,事情却又不同。
都察院一名御史骤然出班,高举弹章,扬声道:“臣,有本启奏!”
上首朱祁钰微微点头,那御史道:“臣弹劾清丈司郎中李侃,其在安州激起民变,殴辱官差,甚至意图对县令行凶。恳请王爷派人彻查此事。”
此言一出,犹如发出信号。
紧接着,吏部、户部、礼部的几名五、六品郎中、员外郎接连出班附议。
清丈司此番分作五六处,带新科进士前往地方学习土地清丈之法。
不料这五六处竟悉数遭到弹劾,纷纷指责进士们横行乡里,将利国利民的良政变成了祸害地方的恶政。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新官制带来的震撼尚未平息,这突如其来的集体弹劾又添了一把火。
这让百官都有些无所适从,目光在御座、弹劾者和几位重臣之间游移不定。
就在此时,一声清朗的“臣有本奏!”压过了低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税课司郎中岳正手持笏板,大步出班。
他本在南京任职,不过李侃去了清丈司。
便将他叫回京师,接任了税课司郎中。
入仕四年,便升任一司郎中,这升官速度可是让无数人羡慕不已。
岳正先向御座行礼,然后转身面向那几位弹劾的官员:
“诸位同僚之弹劾,关乎国策,更关乎前方同僚的清誉,岂可只听一面之词?”
他语气变得锐利起来:“下官敢问,诸位弹劾中所言民变,可有实证?李郎中离京不过数日,此刻也方至安州不久。如此短促时间内,便能激起民变、横行乡里?”
“此等效率,未免令人匪夷所思。究竟是李郎中之过,还是有人心怀叵测,欲阻挠清丈大计,故而预先编织罪名,构陷忠良?”
被质问的几名官员脸色微变,立刻群起而攻之。
“岳郎中此言差矣!”一御史昂然出列,义正词严:
“我辈御史,职责所在,朝廷许风闻奏事。如今京师物议沸腾,皆言清丈司扰民。若待事事查实,岂不误国?届时民怨已成,悔之晚矣。吾等宁可奏错,也不可不奏!”
“安州父母官张县令也上书弹劾,控诉李侃纵容属下,殴差辱官。地方官据实上奏,难道这也能是假的?”
“岳郎中与李郎中渊源颇深,曾为其副贰。此时急于辩护,瓜田李下,恐惹人疑啊。下官斗胆一问,岳郎中此番力保,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碍于旧日情谊,欲徇私包庇?”
这群人办事或许能力不够,但论起弹劾攻歼来,却是老练得很。
三言两语之间,险些将罪名也扣到岳正头上。
“够了。”
于谦出声阻止,他出班半步,向御座躬身道:
“安州之事,乃至清丈司之事,皆是一隅之争,是非曲直,尚未可知。”
“当下朝议,当以新官制等经国大略为先。至于李侃之事,可待太师查实明晰后,再行议处。此刻朝堂争论,徒耗光阴,于事无补。”
其他重臣均未下场,故而于谦此言,直接为这场争论定了调。
朱祁钰微微颔首,淡然开口:
“于卿所言甚是。安州及各处之事,既已交由太师处置,便依此议。众卿可还有本奏?若无,便议下一项吧。”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场风波搁置,朝会继续进行。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关于清丈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朝会之后,玉辇之内。
朱见深抱怨道:“那些人都是傻子么,李侃才去安州几日,就能惹得民怨沸腾?他是去教授清丈之法,又不是去扯旗造反的。”
朱祁钰笑呵呵的取来几颗桑葚,塞到朱见深嘴里面。
这是今早刚采摘来的,最是新鲜。
“他们才不是傻子,今日这几个小虾米出来,主要还是试探你我的态度。”
朱见深嚼吧嚼吧,又自己取了几颗。
春日初熟果品的酸甜滋味,他很喜欢。
“我们的态度还不够明显么,谁不知道李侃是你派出去的人,这般弹劾,有何用处?”
朱祁钰拿起锦帕,给朱见深擦擦嘴角,笑道:
“那万一呢,万一我看错了人,这李侃到的地方,当真在组织造反,又该如何。”
“这怎么可能。”朱见深扭过头来,语气坚定,“他那样的人,绝无可能造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一首诗念完,朱见深顿时明白朱祁钰的意思,不由怔住:“那……该如何是好?”
朱祁钰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来,笑道:“所以这便是韩忠,王诚他们存在的价值。”
朱见深接过密报细看,这才知晓李侃在安州遭遇的具体情由。
“果然如此,那些村民分明是受人撺掇。”
他放下密报,抬起眼望向朱祁钰:“王叔,既然我们知道具体缘由,何不下旨彻查那个张县令?他肯定有问题。”
朱祁钰的看法与李侃不谋而合,应道:
“清丈既启,此类事端只会层出不穷。我不可能一件件都帮他们处理,锦衣卫的人手也是有限的,岂能事无巨细皆查个分明?故此,终究要看李侃等人如何应对。”
朱见深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既然你说忠奸难辨,那万一这韩忠也在骗你,又该如何?”
朱祁钰闻言一愣,这话有道理啊。
如今他手中的紧要情报,大多来自锦衣卫与东厂,尤以韩忠的锦衣卫为重。
要是韩忠欺骗自己,那确实麻烦。